十八

　　我收拾好厨房，纳闷地关上门离开了。走到木工车间时，碰到冯大志，冯大志是个地地道道的南通人，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这儿生活。我看他面相，可以分辨出，应该是个十足的老好人，相处这么久，言语间流露出来的却是左右逢源的味道，人情世故会得很。我跟阿金还有初一曾提过，厂里需要厂长，管理各车间大小事务。我们三个各有各分工，做厂长是分身乏术。冯大志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时候，威慑力十足，不单单是个做木工的料。我也见过他儿子几次，读书聪明，是个人才。她老婆冯冬梅在我们厂里做些零工，经常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跟我们打着招呼说着“hello”，估计也是她儿子教她说的英文单词，只是从她嘴里出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在木工车间弯着腰不停扫地的陈英是个苦命婆子，她其实是驼背，不是弯着腰，只有在她走起来时才能真真正正分得清。我也不清楚她今年多少岁，总觉着年纪应该不大，可弄成这副模样真的是挺让人揪心。她说着一口外地话，好像河南口音，嗯嗯啊啊表达不清，我经常要听好几遍才能知道些意思。她带着她女儿来到我们这儿，她嫁给了桃花渠里的一个男人，男人也是穷没什么钱，一处破旧的平房，比六年前阿金家的还要不堪。带回来的闺女爱玩，不读书，一直在外面混，偶尔领来一些不同面孔的男性。陈英那性子自然是没法管她闺女，任由她胡闹，被村里的人嚼舌根。唉，看她在我面前拿着扫帚不停地扫，我就想过去扶起她让她歇歇，可想到她不是弯着腰而是驮着背，这就没法扶，况且扶的了一时，扶不了一辈子。走过木工车间，就是油漆车间。前面搭着肩的两个，一个来自云南大理叫曾小岑，另一个来自安徽歙县叫王端正。曾小岑矮小瘦弱，一米六的个头都不到，整个人显得古灵精怪。王端正人如其名，长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见我过来，小岑像只麻雀，嘴里“老板，老板”地喊个不停，端庄就是猫头鹰，毕恭毕敬地轻轻叫了一声，“沈老板”。他两年纪其实和我差不多，甚至很多出来打工的都要比我们小上一截，却显得异常成熟。
　　中午时分，厂里工人基本都在宿舍休息，我时不时就会在车间来回巡逻，看看有没有机器设备没关的。坐在办公室，一人无聊地很，打电话让阿金买绿豆汤回来解解馋。阿金电话没打通，不得不打给初一。
　　“什么时候回来？帮我带碗绿豆汤，方便吗？”
　　“不方便。”
　　他说得果断，我心底一阵异样。
　　“怎么了，想喝绿豆汤？”
　　“算了，不喝了，你忙吧。”
　　我挂了座机电话，也不知道心里的无名之火从哪冒出，火急火燎。
　　叮铃铃桌上手机响起，我看都没看号码，接起来就说：
　　“不用了，谢谢，你自己买了自己喝吧，喝不死你。”
　　“怎么了沈意？你刚打我电话，我在开车，没注意，怎么了这是？”
　　“阿…阿金啊，我刚打你电话，是想喝绿豆汤，你现在忙完了吗？忙完就回来吧，晚上吃饭别忘了。”
　　“嗯好，知道了，我开车了。”
　　嘟嘟嘟电话落音，我收起账本，锁好脚下柜子，起身往外走。传达室门口，阿爹不在，估计又去车间转悠了。阿爹喜好面子，肯定是和工人吹嘘去了，说得最多的大概就是我们年轻时创业的不容易和现在的成就。我此刻正站在众鑫二字的下面，举头看它在阳光底下升起熠熠光辉。那一阵恍惚地觉着这一切仿佛是虚幻飘渺的，我们依旧活在六年前，守着那老宅，浑浑噩噩。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排气管轰鸣的声响，我回头倒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把排气管改成这副德行。扰人不说，污染环境才是罪过。可这一回头，一个明晃晃笑容放大在眼前。他就像那类天生晒不黑的人，皮肤一年四季都白得透亮。
　　“绿豆汤，给你的。”
　　他将袋子塞到我手里，转身又去取车上的袋子。
　　“过来，小岑，把这些绿豆汤拿去车间，下午让大家分了。”
　　“好嘞，谢谢初老板啦。”
　　小岑提着绿豆汤很快不见了人影。
　　“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问他。
　　“我？我不喜欢吃。”
　　“那你还买这么多？当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老板啊，谢谢你的绿豆汤，初老板。”
　　我说完，转身去了办公室准备享用美味。
　　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发出的脚步声，轻巧灵活。
　　“干嘛不坐下？这儿可是有你位置的。”
　　这间办公室总共四张办公桌，四把同款办公椅，当初选择位置的时候，我选择坐在窗边，阳光甚好，令人心情舒畅的地方。面前的人他当时就问我，要是下雨天或者阴天怎么办？没有阳光心情就不好了？他选了坐在我旁边的位置，而阿金坐在我身后。
　　“那位置离你太远了，不想坐，还不如这向阳花呢，离你这么近。”
　　“手下留情初老板，可别把我的花给弄死了。”
　　他笑笑，放开了我窗台的花。
　　“你知道这向阳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好奇地反问他。
　　他双手撑在我办公桌前，向前倾着身体，望着我的眼睛里折射出我的样子，淡淡地笑着回答道。
　　“沉默的爱。”
　　“沉默的爱。”
　　我小声的在嘴里跟着咀嚼了一遍。他郑重地突然又重复道。
　　“沉默的爱。”
　　我沉默不语，头跟着移开的视线慢慢往下，来到自己的手腕上，我怕自己心跳的声音太大，让他听见，故意转移了话题。
　　“今天晚上吃饭，是和上海来的方总吗？听说他是个暴发户。”
　　“他可不是什么暴发户，如果是暴发户，也是个不简单的暴发户，他这人心思缜密，有着新颖独特的经营管理理念，今天一起吃饭，就是看看能不能把我们之间关系搞好，以后有利于我们在上海打开市场。”
　　“你和他很熟吗？”
　　“我和他之前见过，但我是打酱油的，我爸和他关系不错，有些生意往来。”
　　“噢，原来如此。”
　　我们处在一个五十平大小的空间，一起吐出二氧化碳，呼吸着同一空间下的氧气，温度瞬间上升。
　　“你能不能喝酒？”
　　“喝酒？能喝点吧。”
　　“方总这人有个习惯，谈生意前喜欢和人拼酒，拼得过他这生意也就成了。”
　　“还有这癖好？那要是拼不过呢？生意就谈不成了？”
　　“那就要看你个人魅力如何了。”
　　我不解地又问。
　　“不看个人业务能力的吗？”
　　“看，自然是看的，但生意场上，业务能力只是基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才是关键。”
　　他说完，紧接着又补充道。
　　“你不能喝就不要勉强，拼酒这种事情我在行，留给我就行。”
　　“那，就谢谢你了。”
　　“不客气，我还是喜欢当初刚认识的那个你，活泼可爱开朗不拘束，还有那股耍赖皮的劲，现在怎么就和我越来越生疏了。”
　　阿金也说过，我变得陌生了，他现在又说，我变得生疏了。难道是我真的变了吗？人长大了，学会察言观色，揣度心思。只有保持一定距离，才能避免尴尬发生。如果不是很确定的因素存在，那就不要打破界限，让彼此陷入困境。他见我不作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打破僵局。我抬头看他，“嗯”了很久，也没说出一个字。最后还是他开了口。
　　“你和阿金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我能问吧。”
　　他老是先礼后兵，我咧嘴笑笑。
　　“亲人关系，朋友关系，合作关系，都有，怎么，你要知道来干什么？”
　　“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希望。”
　　他眼神坚定不移，把我圈在他视线范围内，无处可逃。
　　“你要什么希望，以上三种关系，你和我现在也是。”
　　“那，还有一种，情侣关系，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你个鬼，初一，你是不是想吃这个了。”
　　我握着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不考虑？机会不多，最多三次噢。”
　　“不，考虑。”
　　“那，行吧，我还是喜欢你这泼辣的样，记得晚上喝酒别逞强，不行的话我来扛。”
　　他甩甩手，走了出去，徒留我坐在办公室发着呆。我伸手拍拍胸脯，深呼吸调整好状态，可不能让他随意乱了我心神。该有的分寸我得紧紧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