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昔日余晖


小说:秋意非晚  作者:喵声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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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们儿,你看那边那个!辣不辣?!”
  陈翊顺着同伴Leon的手指的方向,轻描淡写地瞥了眼那位身材凹凸有致的金发女郎,看着对方一脸兴奋的样子,自己却不置一词地摇了摇头。
  “我说你啊,来宾大三年多了,也没见过你交女朋友,这好容易来了趟westcoast,也不打算来场热烈的‘crush’吗?”
  陈翊喝了口手边的JuneBug,没什么兴致地摆摆手,将遮阳帽顺势往脸上一盖,摆出一副不想营业的架势。
  加利福尼亚的金色海滩此刻正要迎来另一场夕阳的落幕。
  来美国三年,都还没尽情领略过西海岸的风情,这次跟Leon从费城一路自驾,享受着被誉为金子般的阳光和热浪般的海岸线,这可真是块挥洒自由的极乐之地。
  听说国内的那群人,这个夏天过得也很精彩——
  鑫荣实业终于要上市了,俞南风夙愿得偿,以她那个性,恐怕得开心个几天几夜做梦都会笑醒。
  白音在国内高考刚结束,最近在报志愿,之前他还玩笑着建议白长黎,要不要考虑让她也来美国,但总归只是玩笑话,白音更加不以为意。
  夏明彻倒是去年被保送去了丰海大学,在国际上与世界四大美院相比,丰大无法望其项背,但它的美术资源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就冲这一点,每年多少艺考生挤破头都想进丰大。
  不过夏明彻居然放弃了巴黎美术学院的offer,他是着实没料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音不愿出国的原因。
  不过比起猜白音要去哪里上学,当务之急是他的伴手礼又有的愁了,前几年都是让Leon帮忙物色的,其他人还好,白音对于那些浮华奢靡的珠宝首饰奢品包包,偏偏是淡淡然。
  今年又要以升学礼以及成人礼的名义送给她,肯定不能像前两年那么随意,他要好好挑一挑……
  “Leon,有什么是能当做成人礼送给女生的?”
  陈翊将帽子挪开,直截了当地问,
  “怎么?又是送给你妹妹的?”
  他点头。
  “哎老弟,我越来越感觉你不会……”
  Leon坏笑着顿了一下,心有所指的样子让陈翊感到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不会是个妹控吧?”
  “……”
  陈翊翻了个白眼,“你动漫看多了吧?她要读大学了,又赶上成年,今年的礼物我想花点心思,这不挺正常的吗?”
  “欸,你紧张个啥?咱又没说你不正常……”
  “你到底有没有主意?”陈翊一脸嫌弃又不耐烦地催促着对方。
  “我想想……今年的确得花点心思啊?我猜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她肯定也不稀罕吧?”
  陈翊表示认同:知我者,Leon也。
  “那……就投其所好呗?她有什么爱好吗?”
  “她喜欢……画。”
  陈翊想了半天,才蹦出这一个字。
  “画?那咱干脆,去艺术品拍卖行拍一件送回去呗?”
  “不行,太小题大做了。”
  陈翊几乎是立刻驳回了这个建议。
  他本来就不算内行,白音也不是什么画都会喜欢,这礼物的容错率实在不划算。
  更何况,夏明彻大概也会送她同样的礼物,甚至还是亲笔画就,那这礼物的意义,岂不是相形见绌了?
  他正想着这些,思绪却被Leon的催促猛得拽回海边——
  “哎!哥们儿!你手机响半天了!”
  他取下墨镜,逐渐辨认出了来电号码……
  是母亲陈菁云,怎么会这个时间打来电话?国内应该还在凌晨。
  此刻夕阳西下,而海滩上的人群依旧热热闹闹地拥簇成一团,他恍然困惑,起身走到人少安静一些的地方,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这个时间还没休息吗?”
  “……小翊,你快回来吧。”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接下来的话……
  而听完这段话的陈翊,内心就像那即将退潮的海浪,前一秒还激情澎湃着追赶落日,这一刻却不得不在一片喧嚣声里,奋力退回到属于自己的海域。
  他恍惚着回头看向海滩上的那群人。
  他们嬉闹、叫喊,这里就像是他们挥洒自由与张扬的圣地,手中觥筹交错着,脸上的笑意燃烧着如盛夏的烈日,夕阳的余韵扭送着他们的狂妄与兴奋,沉入海岸线的另一端。
  而他的心也随着西沉的落日,直至夜色降临,才知这场狂欢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虚妄的梦,他竟有一刹那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不知道是吹了太久咸味的海风,还是电话里的情绪过于热烈而感染到他,视线里的光影忽然模糊了起来,重叠,交叉,又再度清晰。
  接下来的陈翊,毅然中断了与Leon这场夏日酣梦般的旅行,直接订了飞回国的机票,连夜开车去了旧金山的机场,打道回国,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都未曾合眼。
  而从落地丰海到回家的这一路上,他始终都一言不发,像是还未清醒的样子,直到他推开了白家大门的那一刻……
  满目的挽联与黄白相间的花束占满了他的视线,白长黎的黑白肖像正摆在厅堂中央,照片上的他还带着威严中掺着一丝和蔼的笑容——
  也是他每年回国时在机场接自己时会展开的笑颜,但世事难料,今年再次见到他这样的笑,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他凝视着父亲白长黎的遗像,缓缓地走到厅中央,随之入耳的是母亲啜泣的声音…
  他沙哑着开口:“……医生不是说已经没事了?”
  自从他成人礼的家宴上,白长黎被查出胃溃疡,原本以为术后遵医嘱注意调养,就没什么大碍了。
  可谁知这两年竟然每况愈下,最终被确诊为胃癌。
  他那时人还在美国,只是一直听说在接受治疗,也从未听说会这么严重,谁承想会这么突然……突然到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去接受这一切。
  “昨天凌晨,病情突然恶化了…”
  陈菁云的声音颤抖不已,眼眶早已哭红了,俞南风一直在身边安抚着她。
  陈翊欲言又止了几次才继续问出口:
  “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这样我至少可以……可以回来看爸最后一眼?”
  “姨夫的病其实一个月前就开始恶化了,用的都是最好的药物和治疗方案,即使在最后一刻,医生也在拼命地挽救他…可惜还是……”
  俞南风代替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回答了他,可她的尾声也逐渐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陈翊沉默了,只感如鲠在喉,身体也在拼命下坠。
  陈菁云擦了擦眼中的泪,依旧抽噎着开口,“之前没告诉你,是不想耽误你的学业,你爸爸也百般阻挠不让告诉你……但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是我没有照顾好你爸爸!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眼里的泪水再次如泉涌般溢出眼眶,用更加令人心碎地哭腔嘶吼着,回荡在毫无生气的灵堂里。
  俞南风赶紧扶陈菁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南风,要不你先陪她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还有我。”
  适才一直寡言的夏鸿见状提议。
  说罢就招呼着方姨跟俞南风一起搀扶着陈菁云,离开了这间吊唁厅。
  从夏鸿口中得知,原来陈菁云从前天晚上父亲病情恶化,到接受抢救手术失败,到现在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承受得痛苦不比他急忙赶回国少。
  “夏叔,这两天麻烦您和南风姐了,有什么我能帮的…”
  “放心小翊,”夏鸿接过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姨夫这会儿在打点墓地,葬礼这边有我们操心。”
  陈翊听到‘葬礼’‘墓地’这样的词语,心下战栗,他怎么都没想到,上次见到白长黎的光景——他明明还笑得那样开怀爽利,但此刻竟已与他们阴阳相隔……
  “长黎走得突然,别说你妈妈,即使是我,也一时难以接受。”
  夏鸿哽咽住了,也对,这么多年来二人如兄弟般,从毕业起就在一起摸爬滚打的情谊,又在在事业上相互扶持,此时也只能惘然。
  “生死难料,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对了,你爸爸生前立下了遗嘱,将来慕白的重任会落到你头上,不过这都是后话,你这一路回来也辛苦得很,要不先去睡一觉?”
  夏鸿看到他的神情疲惫又恍惚,顺势提议。
  这一路上他始终都神经紧绷,身心确实早已疲乏不堪。
  他点点头,回头略略扫视了一眼这个吊唁厅,正准备转身离开,但一个念头却如烟雾般沁入了他的脑海——
  此刻吊唁的人群里,唯独不见白音的身影。
  “阿音呢?”
  ***
  丰海大学美术学院。
  初夏的雨来得湍急,陈翊撑着伞,步履急切地绕过教学楼门口的雕塑喷泉,还未进入大楼,恰巧看到夏明彻下楼——
  二人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彼此,隔着教学楼前的台阶,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对方的眼神里各自闪过一丝诧异。
  陈翊直截了当地问:“阿音在哪?”
  “我怎么会知道?”
  听到‘阿音’这两个字,夏明彻的语气明显下沉了起来。
  “她没有来找过你吗?”
  “没有。”
  “你知不知道她会去哪?”
  “不知道。”
  看到对方丝毫不配合的态度,甚至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渐渐愠恼起来——
  “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夏叔说因为我爸去世,她有些情绪失控离开了家,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所如果你知道什么就说一声,藏着掖着有意思吗?”
  “你少摆出一副少爷架子来质问我!怎么?以为继任了就能在这给我摆谱了?”
  对方这么一吼,陈翊才注意到夏明彻平时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却被不甘和愠怒的情绪团团侵蚀,第一次听夏明彻这样讲话,陈翊也是莫名其妙,仿佛两人各自都窝了几个世纪的火,应着今天这场面爆发了。
  “夏明彻,你别拐弯抹角了,我爸去世,阿音离家出走,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能对她感同身受,轮不到你在这阴阳怪气。”
  “亏你说得出来感同身受这种词?”夏明彻语调里不带一丝温度,“阿音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你能共情吗?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你能承受吗?!”
  “你想说什么?”
  “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但这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问你陈翊,你觉得你了解过白音吗?”
  “我当然了解,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她失去了亲人后的每一天都不好受,所以这次,我不希望她再像从前那样无助,不管她心里怎么看我,我始终都拿她当家人看待,不想她受到打击!”
  夏明彻突然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说得比唱的都好听,你扪心自问,你觉得你母亲把她当过家人吗?哪次不都只是表面上的和和气气,有去真正了解过她吗?又关心过她几次呢?
  “在白家这么多年,她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一个名存实亡的‘大小姐’,白伯父去世了,她消失了,即使她永远不再回去,对于你们来讲,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吗?”
  陈翊心中的那堵高墙正在被这番话逐步离析瓦解,
  “……你说什么?”
  “呵”,夏明彻轻蔑地从鼻腔里扯出一丝嘲讽。
  “阿音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真切地感受到,也许白音就像是天上的一弯明月,那么平常,那么皎洁,但又那样冷,那样远……
  而当他已习惯了这束冷月的光芒时,她却不告而别地隐入天际,消散在大雾与风雨里了。
  他什么也没抓住。
  “你撒谎。”
  陈翊的声音没有了适才的笃定,他不相信,白长黎去世了,他们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他要继承慕白集团的总裁一职,而亲生女儿,却选择了销声匿迹吗?
  “撒谎?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母亲,看看是不是我撒谎?”
  雨势逐渐增大,雨水打落在伞上的声音几乎就要盖住二人的辩驳。
  陈翊握着雨伞的手轻晃,略警觉着反问:“你是说,我妈做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你,阿音就是这样在白家过活的,如今有这样的一个契机,就当是她解脱了吧。陈翊,求你们放过她吧。”
  听完这句话,陈翊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猛得转身,急切地想要拉回夏明彻——
  “这些都是阿音让你说给我听得吧?她到底在哪?”
  但对方已彻底走进雨中,透过雨水之间的窸窣,他只听到一句:
  “她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了。”
  在那之后,白音果然人间蒸发了。
  甚至连白长黎的葬礼,她都未能来参加。
  陈翊以为夏明彻只是在给自己开个玩笑,可那句话就像是一个魔咒一样,不断地盘桓在他脑海里——
  “她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关于这一点,他在葬礼结束的当天就去质问了自己的母亲。
  可陈菁云的态度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认为此事有什么不妥——
  “多亏了警察,打听到了这孩子目前已经离开丰海,说是今后直接去首都上大学,以后……也不打算回来了,她自己当时也说了,不愿意见到我们,夏叔百般劝解都没有用,那丫头还真是个倔脾气。
  “股份嘛,自然是有她那一份的,不过念及目前的情况,暂时转给了你夏叔,她也亲自签了转让合同。等以后她想明白了,该是她的还会是她的。眼看着她也成年了,人家既然有自己的考量,那我们就不干涉人家的决定了。”
  “真的是她的决定吗?”陈翊煞有介事地反问。
  “我看是你们逼她做的决定吧?这么大的事,她就这么云淡风轻地一走了之了?她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但凡她不是疯了,就不会走得这么干脆……”
  “疯了?是啊,她就是疯了!”
  陈菁云见陈翊反应如此强烈,不满地回怼,
  “她听到你爸去世,二话没说就冲到我面前,你猜她怎么说?她居然说你爸是我害死的!她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陈菁云气不过地回忆当时的场面,“还好你姨夫和南风把她拉住了,不然你以为,你母亲现在能完好无损地坐在你面前吗?”
  陈翊看着自己的母亲忽然怒火中烧的样子,心里的疑问仿佛瞬间得到了解答。
  这么多年来,陈菁云虽表面上对白音亲切有加,但心里对她并无接纳,前天夏明彻说的很多话,无疑在向他反复锤证这一点。
  他无法想象出白音‘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的模样……
  就算她当时不肯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跑去找不怎么待见的后妈撒气呢?
  “就算是我爸离世,她为什么一定要对你说那样的话?”
  “够了!你是我儿子!白音那丫头说到底跟你非亲非故,你那么在乎她,怎么不在乎当时你母亲我是什么感受?!”
  陈菁云嚯得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全是委屈与愤恨,将手里的茶盏粗暴地甩到茶几上,磕碰的声音格外刺耳——
  这一摔,无疑是同时点燃了母子间愤愤不平的怒火,陈翊更加不客气地斥责: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与他们‘非亲非故’了,也不必在他们面前惺惺作态地装‘好人’了!现在我爸走了,白音也离开了,白家所有的一切,包括整个慕白集团眼看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有现在这一刻,其他那些感受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这场争论注定是一场无结果的发泄,最终以陈菁云甩了陈翊一个耳光告终。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现在所拥有的的一切,也并非都是靠白长黎所赐,但是你如今所拥有的,全是靠我争取来的,所以陈翊,你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如今还未完成学业,只能由夏鸿暂代总裁一职,而夏鸿又恰巧也是慕白的元老之一,即使一年后正式接任,难保夏鸿后续会以‘代理总裁’的身份去制约彼时的自己,更加束手束脚。
  “我知道了,妈。”
  陈翊只能深呼一口气,按下胸中所有的情绪,“说到底,我只是……担心阿音而已。”
  “担心她?用不着你来担心,离开了白家,她指不定过得多潇洒惬意呢。”陈菁云冷冰冰的揶揄,
  “好好回美国完成你的学业,回来之后,有的是让你担心的事。”
  说罢,陈菁云就离开了。
  陈翊若有所思地望着茶几上那盏已然凉尽的茶水,人走茶凉莫过于此吧。
  他知道,白音的离开并不是偶然,也许是谁的计划,也许又是一个圈套,总之不像母亲说得那样一清二白……
  可彼时的他,太过人微言轻,又处于这样一个受人摆布的地位,对于这样的状况,他根本无能为力。
  白音并没有人间蒸发,但是她的的确确又在他的世界蒸发了。
  而她仿佛逃离了这个牢笼,可他又被同时关进了牢笼。
  也许他们两个,都永远无法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圆满。
  陈翊苦笑着,怅然若失地摸了摸鼻梁,端起那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下,苦涩的茶味裹挟着喉咙里的干燥直冲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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