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8）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日复一日朝目的地前行。这一天，我们正赶路，听见远处传来战斗声。因为分辨出有长毛兽的咆哮，于是雷撒尔毫不犹豫地赶了过去。
　　被一大群——足足有二十三头，这是事后数尸体的时候知道的——长毛兽围攻的是一个商队。他们本身人就不少，还有专职战斗的护卫，所以没有立刻丧命。我们帮他们消灭了怪物后，商队头领连连感谢我们，同时想出钱雇佣我们。一问他们的目的地，居然是前往东方之国，于是，我们就答应了与他们同行。只是，刚才的战斗中他们损失了两辆货车，还有好几个护卫，所以要在附近的城市重新整备。
　　路上没什么特别好说的。我记不清是哪一天进入沙漠地区的。总之，货车换成了骆驼，脚下的泥土变成了黄沙。放眼望去，直到天地交接的地方都是连绵的沙丘。所有人，包括商队的护卫以及雷撒尔都换上了东方之国的传统服饰，那是一种宽松的浅色长袍，再加上皮革制成的凉鞋以及和袍子同色的头巾——这个据说可以避免头部遭受过度日晒而昏厥的情况发生。
　　炎热本来很容易让人心浮气燥，可连续的高温大大的消磨了我们的体力和精力，每一天、每个人都只是默默的走着，休息之前谁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乌鸦更是糟糕，大半时间都是尼亚抱着她——因为她自己已经没有足够体力在骆驼背上保持平衡。对了，商人们以为尼亚和乌鸦都是药剂师。他俩在这方面确实是专家，尤其是乌鸦。
　　不知道那是第几天的黎明时分，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我正想着是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原本干燥的风中突然出现精灵的影子。它们晶莹可爱，彷佛下一瞬间都要变成清凉的水滴。
　　商队头领则像一头猎犬一样——真不好意思这样形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仔细看了看只有那些经常穿越沙漠的人才看得出的某些标志，回头对所有人大声说道：
　　“今天再多走一小时，小绿洲快到了！”
　　这个消息比什么都振奋人心，如果可以尽快到绿洲，再让我走两个小时都行！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预定路线上的那个小绿洲。它由一大两小三个水塘组成，水边稀稀落落的生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还有三五棵比较高的树木。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明白我高兴得简直要疯了。
　　抵达小绿洲之后，商队先是将货物卸下来，然后把骆驼牵到最大的水塘边让它们喝个够。这个时候，根本没人在意要和牲畜分开，几乎所有人都像动物似的扑到水边，痛痛快快地喝个够。
　　“几乎所有人”的意思就是“并非所有人”。当我从水塘里抬起脸时，就看到雷撒尔、尼亚和另外三个佣兵护卫以及商队头领站在不远处，一边警惕的看着周围一边低声说着话。
　　我看着绝大多数人都无暇他顾，觉得这个时候正好，于是便向雷撒尔走过去。但是，我叫了他一声之后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圣骑士看着我，很快笑了一下，随后不知道为什么摇了摇头，随后，他对其他人说了声大约是告辞的话，然后示意我跟他走。
　　“在沙漠，水只能用来喝。”他一边走一边说，“把头巾浸湿了，擦一下就好了。”
　　脸瞬间涨得通红。我、我居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了！这可不是溪流遍布的泰摩高地，这里是水比黄金都珍惜的沙漠！整个人羞愧得都要烧起来了，恨不得脚底下能有个洞让我钻进去躲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出于某种逃避的心情，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尼亚拽着乌鸦朝我和雷撒尔快步走来。
　　原来，乌鸦也想洗洗，而且，她想跟尼亚一起洗。
　　不过，看到雷撒尔，乌鸦立刻老实了。
　　两位男性没有太靠近水塘，并且都转向另外的方向。我无暇顾及乌鸦，飞快地钻进水边灌木丛里脱了衣服。看到水面的一刹那，我真的好想就这么跳进去，好不容易忍耐住，解下头巾在水里浸湿。
　　没一会儿，乌鸦也赤裸裸地出现了。
　　穿着衣裙时不觉得，这时候才发现，乌鸦她真是太瘦了，四肢勉强能看，身上简直……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背脊骨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跟只包了一层皮一样。
　　我只扫了一眼就连忙收回视线。对乌鸦，我的心情很矛盾。不过，如果她真的能摆脱恶灵，那就太好了。
　　没想到，乌鸦居然靠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就想后退，甚至想要不要施展冰封装甲。
　　还好，她远远地停了下来。
　　她在看我。
　　不，她是在看、我的身体！
　　瞬间有些生气，紧接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乌鸦是个小姑娘，可是，她周围……好像没有女性长辈？
　　“别看了，你以后也会长成这样。”
　　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把自己羞得无地自容。匆忙用头巾擦干净身体，我就想赶快离开。哪知道乌鸦突然跳过来拦住我，压低声音飞快地问道：
　　“你喜欢尼亚迪斯吗？”
　　这个问题吓得我差点没抓稳手里的头巾，稳了一下心跳，我连忙摇头否认。哪知道她居然接着追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他那么好！”
　　我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身后。隔着灌木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知道，雷撒尔和尼亚就在那边。
　　乌鸦顺着我的视线也看了过去。片刻，她低低地“啊”了一声，问道：
　　“你喜欢圣骑士？”
　　脸上的温度再次升高。是的，我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我确定，我现在很确定了。不过，乌鸦……她的喜欢，可能和我的喜欢，是一个意思。
　　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慢地、确定地点了点头。
　　乌鸦的表情瞬间无比鲜活起来。她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解下头巾，蹲下来将其浸湿。
　　虽然乌鸦还小，我也不可能在旁边盯着看她，于是转身钻进了灌木丛。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没多一会儿，乌鸦也出来了。而商队那边，早已经准备好吃食。按时间来说，应该叫早餐吧？可却是赶路时间中的第三顿饭，想想也是有趣。
　　我跟着雷撒尔找了个地方坐下，而乌鸦则干脆想抱着尼亚胳膊，当然，被尼亚“恶狠狠地”挣脱了。有个护卫很响亮的吹了声口哨，对他的伙伴说了句什么话，接着很多人一起放声大笑。
　　有点尴尬。
　　只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闷头吃东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乌鸦……大概还很高兴呢！至于那两位男性，他们可能觉得这种事情越解释越奇怪、再说只是暂时同路而已，所以干脆从头到尾保持沉默。
　　就在这时，商队的骆驼慌张地大叫起来。它们摇头晃脑地挣扎着，因为无法挣脱固定的绳索而更加惶恐。我惊疑地看着那些被称作“沙漠之舟”的动物，接着注意到护卫们纷纷抓起各自的武器，而商人们相继戒备。
　　发生了什么？
　　我本能地看向雷撒尔，希望他能解答我的疑惑。可没想到，做出回应的却是乌鸦。
　　“有东西过来了。”她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感知，“不是死去的，也不是活着的。”
　　背后一阵鸡皮疙瘩。
　　这个形容……
　　难道是……
　　尽管我非常非常不愿意相信，然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从远处沙丘那边慢慢晃悠过来的，是不死怪物当中我最害怕的一种：僵尸。
　　借着黎明的光，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它们溃烂身体里骨骼和残破的内脏。
　　如果玛雅在就好了！
　　如果玛雅在，它们靠近之前就能被解决掉一半！但是，商队没有那么多弓。我和尼亚的魔法不够。它们会扑上来。它们太多了！眼看着它们越来越近，我终于控制不住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似的对着前方胡乱释放连锁闪电。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欢呼声。接着好像……所有人都冲出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然后吓得差点把充能弹炸得到处都是。
　　最近的僵尸就跟我隔着雷撒尔！
　　商队雇来的护卫则在跟剩下的僵尸混战。连商人们都不得不拔出弯刀竭力抵抗。
　　这一幕和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瞬间重叠。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有人……谁……是谁把我抱起来逃命？
　　村子附近……
　　为什么会有僵尸！
　　“克雷丝，冰霜！”
　　雷撒尔的喊声把我从呆滞中唤醒。我想都没想，就以自己为中心竭力施展出霜之新星。和闪电相比，冰……我越来越有自信能掌控自如。
　　再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冰冻消解之前，雷撒尔就和护卫们一起干掉了大部分，后来摆脱冰冻禁锢的僵尸也已经所剩无几，很快就被消灭了。
　　当周围安静下来后，商人和他们的护卫看着一地的尸骸，好像还有点不相信自己赢了。我也有点茫然，不过不是因为现在，而是因为过去。我记忆中……僵尸……比这可怕多了。不是这样子就……
　　不过，思绪被身体内一阵抽搐似的恶心感打断。脚下一阵发软，我禁不住蹲下身，弯下腰一阵干呕。
　　有人在笑，大概是笑话我受不了尸体的异味。可紧接着，更多的人有了和我一样的反应，有些人甚至连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全吐了出来。
　　“离开那些尸体！”
　　雷撒尔好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一边大喊，一边拦腰抱起我，朝着上风处跑去。
　　于是，暂时还没事的护卫搀扶着同伴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商人们迟疑了一下，纷纷转头去牵骆驼。当时我只觉得他们不知道轻重缓急，之后才懂得，要是那些大牲畜被毒死，我们一个个全都走不出沙漠。
　　等离得够远了，雷撒尔才把我放下。我听得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知道他抱着我跑过来实际上很吃力，却也因此而多了一丝隐秘的甜蜜。不过，身体的不适立刻将这些微的愉快掩盖过去：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身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拼命搅拌着，肠胃一阵一阵的收缩，尽管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可还是想呕吐。
　　“让他们把人拖过来。”雷撒尔指着离他较远的几个人对尼亚说，“我不是医疗骑士，我照顾不到那么远。”
　　之后我大概差一点点就昏过去了。只是，净化灵气的清新气息及时笼罩住我，迅速有效地祛除了我身上尸毒和瘟疫——这还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而随着圣骑士净化灵气的扩散，其他人也逐渐安静下来。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就好像自己整个身体被放在某种纯净的环境内，一点一点的被“清洗”干净。
　　有的护卫不明所以的想伸手触摸那无形的灵光，而有的护卫则露出了然的神情。
　　等到雷撒尔中止祈祷，解除净化灵光，商队头领一脸庆幸地走到圣骑士面前，用西方王国的语言说着应该是表示感谢的话。我只能听懂其中“圣骑士”这个词。其他护卫的表情也随之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他们就算没见识过圣骑士的技能，多半也听说过“圣骑士”这个名称。
　　然后，在雷撒尔净化灵气的保护下，先前没有被尸毒伤害的人去刚刚的宿营地把货物和其他杂物搬了过来。而尼亚、乌鸦则去检查水塘有没有被污染。之后雷撒尔又带人四处查看了一下，确认附近再没有怪物的踪迹才返回绿洲。
　　整个绿洲的面积都不算太大，所以我隐约听见尼亚在训斥乌鸦，后来两个人吵了起来。乌鸦大约是哭了，喊叫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然后，死灵巫师撇下乌鸦向我们走过来。在他身后，小姑娘死死地咬住嘴唇，几秒钟后，她如同爆发似的大声喊道：
　　“尼亚迪斯大混蛋！”
　　这是通行语。相信所有人都听懂了。
　　尼亚依然没有应声。他走去告诉商队头领水没有被污染，可以放心饮用，随后就在水塘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闭目养神——或者说，睡觉。
　　所有扫尾工作结束时太阳已经火辣辣的照耀在整个沙漠上了。
　　我们纷纷躲进厚厚的遮阳布下面躺下来休息。而乌鸦，却小心翼翼溜到尼亚身边，不知道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又开始哭。而死灵巫师则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乌鸦便他旁边也坐了下来，把他的腿当枕头睡下了。
　　可惜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到僵尸那肮脏恐怖的模样：呈浓浆状的眼珠半悬在眼眶外，深褐色的腐烂身躯几乎要挨着我了。还有乌鸦跟尼亚。翻来覆去好长一段时间，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我还无法入睡。于是我支起上半身，仔细看了看身旁的雷撒尔，确定他已经熟睡，然后悄悄的向他那边挪了挪，靠着他重新躺下。这样虽然让我多一些安心的感觉。
　　心里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好像又回到了故乡，乌玛姐姐还和以前一样对着我温柔的笑着，耐心的教我怎么聚集魔力。当我终于得到冰精灵的回应、高兴的抬头望向她的时候，眼前却是一张腐烂的僵尸面孔！但是它却穿着乌玛姐姐的衣服，头上还残留着几缕长长的棕色头发。
　　“啊——！！”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本能的抱住身边的人。感觉到活生生的身躯，听到那胸膛里稳健的心跳，惊恐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下来。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而安详。
　　“做噩梦了？”
　　听到雷撒尔声音我顿时羞红了脸，慌忙放开他坐起来。这时刚过正午没多久，阳光亮得刺眼。不过这倒正好让我心里阴暗的感觉淡化了不少。虽然梦里面我惨叫了一声，似乎并没有真的叫喊出来，其他人都还安稳的熟睡着，没有被吵醒。
　　圣骑士依旧躺着没动。他看着我，冷灰色的眼睛里有我不懂的情绪。
　　“克雷丝，”他轻轻的叫了我的名字，“我听人说，对于元素能量为魔法基础的法师，感情会成为负担，甚至是致命之伤，是真的吗？”
　　“谁说的？”我脱口叫起来。但随即就慌忙捂住嘴巴，再看看周围，还好，除了担任警戒的护卫往这边看了一眼之外，没人被惊动。
　　雷撒尔微微一笑，答道：
　　“我以前的战友，一个法师。”
　　我不觉叹了口气。本来还想“欺骗”一下他的呢！如果雷撒尔真的是雷赛，那、这个“法师”应该就是乌玛姐姐了。她说的是没错，可是……咦？等一下，乌玛姐姐和雷赛不是恋人吗？为什么她会对他说这种话？我的思路顿时变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
　　“这么看来，是真的了……”
　　雷撒尔大概是从我的表情中得出了结论，嘴角边滑过一丝苦笑。片刻，他抬眼看着我，说：
　　“还愣着干什么？不睡的话晚上就没精神走路了。”
　　我“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躺下去，尽量不挨着他。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终于沉入了梦乡。
　　就这样，在沙漠里跋涉的日子漫长而枯燥的重复着。尼亚似乎已经原谅了乌鸦，小姑娘依旧像一株藤蔓植物一样缠在死灵巫师身边。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我们终于进入到东方之国的范围。在一个比较大而且稳定的绿洲，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城镇是何种风貌——不知道用泥还是砂土垒成的墙壁，和沙漠同色的建筑，乍一看简直就像是沙漠的一部分。我和乌鸦被迫遵照当地的风俗戴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东方之国的人虽然早已经习惯和各地商人打交道，但永远也不能接受其他国家女性的服饰。
　　商队要开始沿途做生意了，行程将变得非常缓慢。这附近好像也没什么不安定存在，所以我们四个人决定和商队分道扬镳。商队头领非常舍不得，但也懂的我们和他们的护卫不一样，给付了报酬之后，又热情地感谢了我们一番，才和我们道别离开。
　　然后，拿着商队头领付给我们的佣金，我们开始为以后的行程购买必需品。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隐隐的不安。东方之国，传说中珍宝遍地、盗贼遍地的奇特国家。在这里，又会有什么样的危险等待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