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个初一，几月不见，其他花头没有，脸皮倒是见长，越来越厚实。幸亏我沈意不是什么肤浅之人，没有被美色迷惑，躲过了他的巧舌如簧。确切说，我压根就没躲，直接把他轰了出去。他无辜的站在门外，也不走。可惜了，不知他当时是何种表情。原本只是玩笑一场，后来怎么地就把他关在了屋外，两人隔着门开始对话。
　　“沈意，你这是认真的吗？我是客人，起码的待客之道你难道不懂？没读过书不成？还是都白读了。”
　　我还思忖着要不要开门，现下是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对，我没文化，也不识字，你和我计较什么？”
　　“好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不应该逗你玩儿，是我没文化不识字，你放我进去成嚒？外面实在太冷了，等会你奶奶回来，像什么样子，肯定要这么说了。”
　　我一听，觉得在理，立马给他开了门。只见他满脸委屈神色，挫着手，躲着脚，此刻倒有些像…小白兔，跟他绰号一个样。
　　“你倒是舍得把我关在外面，我还以为你开玩笑的呢？”
　　“谁跟你开玩笑了，我可是会当真的，所以别老想着戏弄我。”
　　他坐在门口墙角的矮凳子上，弯曲着腿，皮鞋擦得锃亮，往四周发着光，他掏出羽绒服里边西服口袋内的打火机，点了支烟。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在面前点烟，然后轻描淡写地抽起来，嘴角略微有点笑意，一进一出，余烟盘旋而上，朦胧又多情。
　　“我可不敢戏弄你，你这小姑娘厉害着呢，哈哈哈，不介意我在你家抽烟吧？”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如果介意，你就不抽了吗？”
　　抽烟的时候，人就像变了个样。神态，面貌，以至于呼吸，都不再像之前那人的味道了。变得更加随和，淡然，甚至成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会错了，总之比女人还精致的这个男人，韵味十足。
　　“嗯，不抽了。”
　　说完，他掐灭烟头，用手里的纸巾把它包住，塞回了口袋。
　　“我得把它带走，毁尸灭迹，可不能让你奶奶发现。”
　　“初一，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变了。”
　　“哈哈，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变得让你更加欢喜了？哈哈哈。”
　　唉，想来我是看花眼了，依旧是个不稳重的登徒子。
　　“对了，明年开春我想找份工作，你，你知道什么样的工作又体面又可以赚到钱吗？”
　　“沈意，你喜欢做什么？”
　　“啊？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你的兴趣爱好，或者特长是什么？擅长做什么？”
　　“这个，这个我也不晓得，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了。”
　　他伸伸腿，站起身，又踢了踢腿，朝我走过来。
　　“你这么聪明，做什么都行，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帮你参谋参谋。”他低头看看手腕上镶着金边的手表，笑着又说，“别担心，不是要明年开春嘛，先计划再行动，不用急，那我就先走了，你奶奶好像不是特别欢喜我，哈哈，得赶紧走，我怕这次是真得被轰出去，我那么好面子，这可不行，再会，小美女。”
　　走前，还不忘拍拍我脑袋瓜子，笑得贼可恶。
　　“再…再也不见，登徒子。”
　　待他走远，我一边收拾灶台一边轻声细语地嘀咕着。
　　他说特长、兴趣爱好，果然是城里来的，这些东西现实吗？我也不大确定，自己要不要按照他说的仔细想想，不过目前来说，想想也是好的，倘若明年开春之前能够计划好总是没得错的。找工作这事儿，还是得从长计议。等奶奶回来，问问她想法。还有阿金，也让他提提意见。
　　1978年，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为标志，我国走上了改革开放的新道路，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1988年，物价失控，计划经济下的流通体系彻底崩溃，经济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失控。当时国际国内形势也面临严峻挑战，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民间有人说，“中央要取消个体户了”，“改革开放要收一收了，该抓一抓阶级斗争了”，甚至有人说要取消经济特区。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整个社会的气氛变得沉闷压抑。1992年的10月，国家召开了党的十四大，明确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这是中国改革开放掀开的新篇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由私有制经济向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的所有制结构的飞跃。邓爷爷的南方谈话中也说道，“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而我们可以通过双手劳动，努力奋斗，创造财富，促进经济，实现共同富裕。1992年当真是一个明媚春天。国运兴衰，个人沉浮，这个春天，将大家捆绑得如此紧密。
　　“是谁救了我？”
　　三年前，安徽“傻子瓜子”的创始人年广久，因一桩莫须有的贪污案被捕，到1992年3月刑期未满便被释放了。他一脸蒙圈地走出监狱大门，他意识到外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却不清楚是谁救了他。后来，在深圳，他壮着胆子拉出横幅，意思写得是欢迎邓爷爷到深圳视察，感恩他，感激他，说没有邓爷爷就没有傻子他自己。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就出了这个年广久，大伙说他赚了100万，主张动他。但在邓爷爷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下，他和他的傻子瓜子才有了生命。
　　小的时候，爷爷还健在，他买了毛爷爷的画像，像供奉菩萨似的把它挂在墙壁上，看得出自家爷爷对毛爷爷的敬重，每天他都会念叨着没有毛爷爷就没有我们的新生活。现在爷爷不在了，画像也被奶奶取下了，估摸着是怕触景伤情吧。而我心里也有一个人，像爷爷敬重毛爷爷那样，他就是邓爷爷。
　　眼下，相对于找份体面的工作，我突然有了更好的想法。
　　那就是找人搭伙，去创业。
　　于是我连夜聚拢了阿爹、奶奶、还有阿金，加上我总共四个人。我们围在饭桌前，热腾腾的山芋粥上撒了点糖，一人一碗。晚饭我们都已吃过，这算夜宵了吧，虽说早了点。双手捧着饭碗，端起喝口汤，咕咚一声，从喉咙到心口再到胃里，最后是暖到脚底板，浑身上下瞬间热流涌动。毫不夸张地说，这碗粥就像冬日里的一把火，燃起了农民心中的希望。大家跃跃欲试的心情，其实不比我弱，我只是年轻气盛，拥有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要么熄灭，要么燃烧，要么干，要么死。
　　不想死，就要干。
　　想要生活过得好，只有干。
　　饭桌前，我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阿金还是阿金，眼里除了我，其他的事都不算事儿。阿爹，当真是老了，佝偻着脊背，下巴颏儿瘦得跟个凹陷的簸箕似的，面孔沧桑的像一张皱巴巴卷起来的画儿，分辨不清嘴角挂着的是笑还是其他。端坐着的王英林，我奶奶，从小时候记事开始，她在我脑海里的样子，一直都是这么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不曾有半点衰老的迹象，身体也是倍儿棒，只是鬓间多添了几缕白发，身材也开始发福。她好似传说中的逆生长，着实令人不可思议，又让人羡慕的很。好笑的是，经常有人把她错认成我妈妈，我笑的开心，说这是我奶奶。极少时候，能像今天一样，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亲人。因此内心笃定的想法更甚。我要靠自己的双手，给家人带来幸福的生活。
　　“阿金，奶奶，我今天把阿爹都叫过来，肯定是有事儿要商量，是关于我工作的，主要是我自己有了些新想法，让你们一起帮我看看成不成。”
　　我心头一紧，又一松，终于说到正轨了。
　　“阿意，有想法就是好，回来这么久了，阿爹穷啊没本事，帮不上忙，你也知道啊，家里的活和田里的活都是阿金在弄，之前上个班拼死拼活赚个几十块钱，他还要养我这个老头子，难啊，苦了他了，现在大伙都有心思想出去发财，可是哪那么容易能出去啊，不饿死，还想发财，难啊。”
　　“阿爹，不难，人活着就是要有想法，然后撸起袖子加油干，我沈意除了你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不能穷，一定不能穷，我要赚钱养你们啊。”
　　我咬咬牙，桌子底下握着的拳头紧了紧。看阿金和奶奶不讲话，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商量。
　　“你说工作，准备上哪工作？能干什么？”
　　奶奶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说完抿了抿嘴。
　　“工作总归要去的，总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吧，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阿金，你不要不讲话，你说说看呢，你的意见呢？”
　　“我和奶奶一样，你要工作，你准备做什么？去哪上班？想好了吗？”
　　果然，一连串的问号，都是来灭我士气的。在此之前，我就猜测到他们会这样，对我没什么信心。可我今朝是铁了心的，只要想着出人头地，我就要坚持己见说服他们。毕竟创业做生意像结婚生孩子一样是需要亲人祝福和支持的。
　　“你们听我讲，我本来是想去找份体面的工作，又能赚钱还想好看，但乡下就算镇上能赚钱的工作，那都是苦力活，一线工人，根本不讲什么体不体面的，那我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去做点生意，自己做老板，前头的路是苦啊，但至少好看，还能赚钱，而且今年啊，正好赶上改革开放以来，国家政策体制最好的时期，之前创业成功的有，但能坚持的不多，现在形势不一样，国家政府鼓励我们创业办厂做生意，只有发展生产力才能促进经济繁荣，我们不能墨守成规，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响应党的号召，合作共赢，共同富裕，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想法子干出些名堂，我怕现在不干就看不到未来了啊，看不到希望了啊。”
　　我满腔热血像发表演讲一样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激动地心情一下子难以平复。好似咳出了一口郁结已久的老血，痛快舒服，酣畅淋漓。我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双手撑在桌面，抬高着头颅，眼睛直视着前方，眼里有泪花在撺掇，满面自信是笑容。
　　阿爹骨肉分明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扯开他年迈的老嗓子说道：
　　“好，老头子我看行啊，阿金你和阿意一起干，年轻人就是要吃苦，只有吃得了苦啊，才能成大事啊，才能晓得生活的不容易，阿意这孩子，有出息的，将来要干大事的……”
　　我微微低着头，不说什么话。阿金突然伸手拍拍我肩膀，我抬头看他，就像明白我心里所想一样，他说：
　　“人活一辈子，生来就是要吃苦受罪的，但是该努力的时候一定要奋斗一把，为了爱的人，也为了自己，可不能以后让我的臭小子们笑话老子我啊，哈哈哈，必须大干一场，必须大干一场，你们谁都别想着拦我，沈意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我都要陪着她一起干，干一辈子。”
　　阿金在讲话时候，我眼眶彻底湿润了。他义无反顾支持我，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愿意和我一起承担。他时不时扭头看看我，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我感谢他赐予我力量，让我有勇气继续面对。
　　“奶奶，既然我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就放心好了，无论过程有多艰难，未来会不会变好，我们能不能赚到钱，明天开始，我会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是啊，奶奶，我和沈意一样，明天，就明天，撸起袖子拼命干，你和阿爹就放一百个心，相信咱们可以成功的。”
　　王英林还是沉默着不开口讲话。
　　直到八点的钟声铛铛铛地敲响。
　　她松了口。
　　“嗯，好好干，加油干，努力干。”
　　奶奶是个不一般的老太婆，心思缜密，事事考虑周到。虽说这次最终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但随后而来的要求不是一般的多。我了解她，她事后必会给予我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建议。
　　“阿意，做生意可不简单的，首先你要想好做什么，国家政策鼓励你们干，但具体干什么，可没说啊，还有，做生意的钱，你和阿金哪里来？”
　　“阿意，你可以和阿金承包一块地，种了蔬菜到镇上去卖，你也可以去开个铺子，卖些手工艺品，这些奶奶还能帮上忙，再或者说，明年春天开始养蚕了，蚕丝和蝉蛹是个好家伙啊。”
　　说实在的，王英林还是有些经商头脑的，哈哈哈。
　　“奶奶，你放宽心，我和阿金不会胡闹的，我知道事情它不容易，我也不敢相信我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所以，我更要干啊，我要赚钱，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沈意想干的事，没什么是干不成的，钱，我们会想办法的，至于具体干些什么，我们肯定得好好想想。”
　　那一瞬间，忽然觉着自己有了担当，一夜长大了似的。奶奶眼里仿佛也注入了希望，她既担忧我的安危，又渴望我能展翅高飞。因此，我更要让她安心度日，带给她幸福和光明。
　　那晚过后，我沈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把所有的精力投注在努力赚钱上。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注定生活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我们唯一可以为之奋斗的，就是努力做好自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炼狱改造成天堂。祝大家平安喜乐，万事胜意，所行皆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