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屋内充斥着一股霉味儿，还有浓烈的酒精味。赤脚医生刚走，现在屋里就剩我，阿金，还有躺在床上的阿爹。昨儿个见到阿金爷爷时候，他是紧闭着双眸，一动不能动，我着实是吓坏了，愣把阿金的胳膊肘掐红了大片。阿爹是被人抬回的家，伤势倒还好，只是这年纪大了，伤筋动骨何止一百天。西边河塘口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下坡的路更是抖得让人心生恐惧。阿爹蹬着三轮一个没刹稳，就跌倒进了小河塘里，三轮车重重压在他两条大腿上。幸好这河塘水已抽干了大半，除了大把泥块和碎石子，就是所剩无几的水了。但当时被泥巴染成一团黑的阿爹，看起来着实让人担忧。
　　阿金忙里忙外伺候着阿爹，我能够帮忙的，也是里外不停歇。阿金看我在门槛那跨进跨出，频繁的步伐有些急促，便一把拉住了我，硬是把我按在椅子上，说是让我在床边陪着阿爹，不要让盐水挂没了。我只好听从阿金安排，一个是照看阿爹，另一个是不给阿金添乱倒为重要。
　　我看那亮晶晶的汗水不断从他头发根里往外渗，急忙跑去取了毛巾递给他，他一个眼神瞧我，说道：
　　“不是让你乖乖坐着嘛，怎么就这么难呢？”
　　“别冤枉我啊，我是看你满头汗水，那难看样子太瘆人，怕吓着…阿爹，嗯，阿爹。”
　　“你说的可是实话？”
　　“大实话，大大的实话，毛巾就挂脖子里，累了就歇歇，喝口水，我进去看阿爹了，听明白了？”
　　我说了大段，句句都是因为心疼他，哪是因为什么模样瘆人，吓着阿爹。他又哪能听不明白，嘴角微微上扬，给了我一句。
　　“明白了，媳妇儿。”
　　媳妇儿三字说得酥酥麻麻，是他弯腰贴在我耳朵边的礼物。
　　我甜蜜一笑，便跑屋里去照看阿爹了。
　　躺在床上的阿爹仍旧一动不动，但这会儿是睡熟了，呼吸一进一出，时而安静时而呼声如雷。很快，两瓶盐水已换下，最后一瓶接着换上。阿金说赤脚医生不来家里了，让我们自己帮忙拔针头。我看他模样淡定，自己却觉着不可思议，遂嚷嚷起来：“不来了！我们又不是医生，拔坏了怎么办？我都没有拔过，阿金你行吗？唉呀，真让人烦恼，烦。”
　　阿金细心的摸索着手里的活，一句话没回我。笑着回我的倒是睡醒了的阿爹，或许是被我嚷嚷醒的也不定。
　　“阿意，没事的，让阿金来拔，他会，不会拔坏的，平日挂个水都是这样，挂多了，拔得都比医生在行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
　　“阿爹，你先喝口水，马上咱就挂完了，身体就好起来了，病就好啦，晦气都跑跑光囖。”
　　“媳妇，你哄人的把戏倒挺厉害，啥时候也哄哄我呢？”
　　我脸一红，瞅见阿金的脸在我眼前放大，热烘烘的在我耳边吹着气。
　　“嘘，小声点，阿爹都听到了！”
　　“怎么，害羞了？脸都红了，嘿嘿，我媳妇就是好看。”
　　平日不见阿金如此甜言蜜语不打草稿便脱口而出。这回换我真真切切一副小媳妇模样呆立在门口，如同一个木头娃娃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不言不语。等待阿金收拾完毕大大小小的事物，阿爹最后一瓶盐水就剩指甲盖大小那么多了。我立在一旁，看阿金慢条斯理的抬起阿爹的右手，又轻轻放下。把贴住针头的胶布一一撕下来，撕剩最后那条，松了松中间口子，然后用棉花球按住针头，迅速果断的“撕拉”一拔，任务完成。整个过程进行完毕不超过半分钟，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连连惊叹不止。越看越觉着阿金了不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沈意中意的男人果真有两把刷子，哈哈，我沾沾自喜的想着。
　　“阿爹，阿爹，手痛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没有，我老头子好的很呢，赶紧回去休息吧，辛苦你了，闺女。”
　　我给阿爹盖好被子，捋了捋床单，便出了屋。
　　“阿爹又睡着了？”
　　“对啊，阿爹打呼跟老虎打呼一个样，凶。”
　　阿金坐在台阶上，我坐在他右侧，脑袋靠在他肩上。
　　“你见过老虎打呼了？吹牛。”
　　“没见过，那电视里不也放过吗？”
　　“放老虎打呼？”
　　“唉，你就不能让着我些吗？老和我杠，哼。”
　　我甚是不满的把脑袋撇向了另一边。
　　“媳妇，我当然让着你了，不然你早就被我…”
　　“早被你怎么了？倒是说啊，你。”
　　“咳…咱说点别的，倘若我打呼，媳妇，你还会愿意和我一起睡不？”
　　只见阿金眨了眨眼睛，那眼神既热切又期待着我能回应他些什么。
　　可惜。我就是这么横，即使明白他所想，此刻也不会如他所愿。
　　“当然愿意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哈哈哈。”
　　“你这是要让我戒掉打呼吗？媳妇，你自己不会半夜也打呼，还咯吱咯吱磨牙吧？”
　　“我才不打呼，我肯定是不会打呼的，绝对不会。”
　　“媳妇，所有打呼的人都说自己不打呼，你这是…”
　　我一个站起身，单手揪住阿金衣领，拖着他就走。
　　“媳妇，你干嘛呢？”
　　“走，睡觉去，看看我打呼还是不打呼。”
　　“……”
　　天气愈渐寒冷，我是眼看着从夏到秋，又进入了冬。老棉袄，花背心，大棉鞋，长围巾，厚棉裤，全部家当一骨碌地往身上套。总是不会嫌多。幸好，今年的冬日暖阳来得特及时，也毫不吝惜的给予大地无限温暖和关怀，农民百姓瞬时欢畅的很，可以妥当的过个阳光明媚的好年囖。温度在逐渐降低，从十摄氏度一下降到二摄氏度，早晚温差变化也是大的很，但最低气温也就徘徊在零摄氏度左右，再低也是极少的了。
　　可不知为何，一年四季中，就属冬天最让我留恋和喜爱。除了将自己包裹得像颗粽子以外，也就是盼望着可以来场纷纷扬扬地大雪，好瞧一颗粽子怎么在雪地里来回打滚儿。无论是丁点儿大的小时候，还是长大成人的现在，雪就像匣子里的瑰宝，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就算用金钱也无法买到，或者命令它多下些。对于冬天的情结，那除了雪，另外就是安全感。我欢喜自己被裹成粽子时候的状态，不用像因为夏天的炎热而必须暴露自我，也不会像秋天萧瑟凄楚最为悲观，而春天，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春日里的柳絮，自由自在。因此，冬天的美和凛冽能够独领风骚，冰天雪地才让人活得更彻骨。
　　还有十多天日子就是元旦了。元旦一过，大年三十就更近一步了。唯有大年三十的钟声敲响方能唤醒沉睡中的人们，过去就让他过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迎接新的开始才是真谛。王英林是众多老太婆中，思想最为活跃的那个，过去的岁月里，她积极参加镇上县里举办的各类大小活动，此次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她白天学唱歌晚上学跳舞，就为在元旦时候登台献丑。我这个可爱奶奶啊，唯独对我是严厉了些，其实我也能明白，我是沈家唯一独苗，我不出人头地，谁出人头地。所以，我也是计划盘算着，明年开了春，我得想方设法赚钱去了，比如先找份体面的工作，那什么是体面的工作呢？上哪找呢？容易吗？
　　显然这是不大容易的。
　　于是我成功被体面的工作束缚了整日的心情。
　　今日正午时分，阳光透过云彩，给默默无名的沈家村镀上了金。我露出两眼睛在灶台后面烘着手铐着洋山芋，嘴里嚼着烘干了的绿毛豆，津津有味。这绿毛豆是奶奶和众多婆子一起三更半夜熬出来的结晶。我们这儿人唤它为熏豆。制作熏豆的过程，很是讲究。每年三月份，家家户户就开始在地里抛下毛豆种子，五月初，第一批新毛豆便可以采摘了，直至九月，每月的月初都是新毛豆采摘最佳的时机。而烘毛豆一般选择在七八月份，从采摘，到热火烘烤，再放入石灰盆风干，历经二十来天。刚烘烤完的毛豆，又糯又热乎，也有人就喜欢吃这现成的。我就喜欢吃脆脆的，在石灰盆存放半月再拿出来的。嘎嘣嘎嘣脆，既可以当零食嚼着吃，又可以泡茶喝。做的多了，还可以带到镇上去卖，一般买的，都是没吃过的外地人，新奇又美味，自然就大受欢迎。但相对于嚼着吃，泡茶倒不是那么受人欢迎。当地人自是嚼着吃和泡茶喝两者都喜欢，外边远地方来做客的，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
　　阿金每年吃到的熏豆，都是奶奶烘了让我拿过去的。毕竟他和阿爹两个大老爷们干干体力活都成，但这种细致活儿，还是得靠家里头娘们才行。我们俩家相互帮衬着，倒是方便了许多。阿金和我不同，他喜爱吃刚烘好的糯糯的熏豆，像个没牙老太太似的在嘴里蠕动。
　　我扒开烤熟了的洋山芋，剥掉烤焦的皮，呲哩哩往外泛着油的肉暴露在空气中，香喷喷的味道吸引了路过的人。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我放下手里的半个山芋，悻悻的舔了舔嘴角四周，起身去开门。咯吱一声，门被我拉开，外面的人右手停在半空，正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他收回手，放回了身侧。看我不讲话，又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怎么来了？”
　　我终于张嘴开了口。
　　“你是问我为什么来，还是来干什么的？”
　　“我发现你这人很爱问为什么，这俩有区别吗？根本就是一个样，问了也是白问。”
　　“一样的话，你回答一个为什么就行了。”
　　他抱臂抵靠在门框上，倾斜着身体，却仍有一丝颤抖，嘴里哈着白气笑着说。
　　我突然想起许久之前见到他的第一次，那是酷热的夏天，杵在楼底下，被我糊弄拿走丝巾时也是这副笑颜。现已是大冬天，他穿了件黑色羽绒服，脖子里挂着藏青色围巾，耳朵鼻子通红，真不知这围巾是用来干甚么的。他还是依旧的好看，脸蛋白里透着红，皮肤是真水润。
　　“唉，你上次来过？还拿了水果，碰见我奶奶了，有甚么事吗？唉，你别立在门口了，进来坐吧。”
　　“你终于肯让我进去坐了，我还在想，你这是想让我冻死在外边吗？”
　　他搓搓手，揉揉脸颊，进了屋，关了门。
　　“是你自己话太多，问东问西，我问你的，你倒是快告诉我啊。”
　　“你是问我上次过来有什么事儿？上次就是过来拜访一下，你那天不在家，是你奶奶招待的我。”
　　“拜访甚么？我们又不熟。”
　　“就是因为不熟才要常拜访嘛。”
　　“茶我就不泡了，这还有个山芋，要不要吃？”
　　我从灶里挖出埋得老深的山芋，烫得我差些直直往他脸上扔。
　　“那这次又来作甚？烫…烫死了，快拿着，啊，烫。”
　　“烫…烫，啊，哈哈哈，果真是个烫手山芋，给我吧，我不怕烫，我这次来，就是因为它，太香了，路过都能闻到香味。”
　　“没想到你还是个馋猫啊，喵。”
　　我伸出手比划着学了声猫叫，他美滋滋的坐在桌前吃着大山芋，随后从容淡定的抬头说道：
　　“沈意，许久不见，可曾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