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闹剧

　　见艾丽西亚如此一脸认真地凑过来，死神还以为是什么万分紧急的事呢。不过，她也说得有理。万一风餐露宿，被城管盘问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我大致想到两处。一是我平时所住的地方——”死神正说着，便被艾丽西亚打断：“可，你不应该是住在孤儿院吗？”
　　“嗯……是这样，我自升初中之后，便不去学校，只是自学。院长应我的要求，也是感念我姐姐当时的资助，所以给我在外租了处小公寓。本来说是租到高中毕业为止，不想中途突然遇上神魔这些事，因为我的东西都还在那间公寓里，而且公寓租金也不贵，于是便一直续着租，待我回来之后再做定夺。不过那间公寓有些逼仄，仅仅是一间卧室兼书房，一间厨房，一间小小的客厅以作用餐，还有一间卫生间，本就是单人公寓，如果你要住进来的话可能要在客厅加一张床。所以我更倾向于其二——便是先前我们分队的基地。”
　　艾丽西亚点点头。“我也觉得后者更好。不过——现在，你还有基地的权限吗？”
　　死神一蹙眉。“你说得对。看来要向上面申请。好像还不止如此——若是袁将军把你我行动的保密等级提得很高的话，这种事情可能要袁将军亲自审批。当下袁将军还在涅普顿轨道附近，那也就是……三十个天文单位，信号一来一回大概是八个小时。天哪，幸得你提起此事。我现在去申请。”
　　此之后，两人随性地在沧浪县城中漫步。死神对城中心的繁华并无兴趣，于是两人便往狩羊山的方向走去。此地景色宜人，自成风月，死神颇为喜爱；但因为死神平时鲜有出门，因此也来得不多。两人围着山路转得半天，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两人来至猎场围墙边。猎场内，山的顶峰，有一座七层浮屠，但现在天色暗沉，便只看得见剪影。死神指着那塔，说道：“那里，就是我们基地的所在。我们先进去吧。”
　　两人找了个没有监控的地方，死神左手挽住艾丽西亚的手，右手作瞬移手势，轻轻巧巧地透过城墙，便进去了。两人顺着石板路拾级而上，便见顶峰周围一圈有围栏，有监控，不过因为这基地当下无人，守备便松懈不少。
　　“直接瞬移过去？”艾丽西亚说道。
　　“瞬移的距离不够，可能会被发现。最好能避开这一带，直接到顶峰上面。我记得队长曾经在上面留过一个传送法阵，只不过许久未使用，能量已经流散殆尽了，也不知其阵眼何在。”
　　“那……该怎么办？”
　　“这倒简单。我用锁链探过去，为其充能就好了。这守备是拦普通人的，可拦不住你我。”他说着，凝结出一条锁链，垂到地面上，如蛇一般，顺着山路蜿蜒潜行。死神掌控锁链的手法精妙，锁链既掩藏于丛生的杂草之中，却不紧贴到地面上，以免与地面叩击，发出声响。
　　不多时，死神点点头，说：“应该可以了。不过为了挡住法阵的光芒，我需要先成一个结界——”他说着，握住艾丽西亚的手，两人稍稍离地。死神抬手，锁链凝成一正八面体。死神运起能量，结界壁逐渐昏暗；但同时，其脚下，又有锁链穿行，围成法阵的形状，并且不断作亮，发出金色的光。下一瞬，法阵光芒闪过，连人带结界，都一并瞬移到山顶上面去了。
　　“你这锁链，可真是便利啊，不管是成结界还是法阵，都能随心而发。”艾丽西亚不禁感叹道。
　　“是吗？平常用得习惯了，却不觉有什么便利。”死神回答道。
　　“这还不够便利吗？你见其他人，何曾有过能在结界之中进行法阵传送的？”
　　“这，倒也确然。”
　　山顶上是一块平地。在这浮屠之旁，有一片地面被钢板取而代之，这里便是基地的入口了。只不过当下他们没有权限，只得在此等候。此时已然入夜。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艾丽西亚望得出神。
　　“很漂亮吗？”死神在一旁不禁问道。
　　“还好。只是先前没有太多机会，得见这样的景致。先前在我的家乡那边，想要望见这样的场景，就要到摩天大厦上面去。但那样的地方，与现在这登高望远的场景，便不同了。再者说，我家那边，高楼林立，虽然也算错落有致，但毕竟不像这边这样齐整，如同棋盘一般。”
　　死神点点头。艾丽西亚说得很对。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个成语，叫“星罗棋布”。此时，大地便如深邃的广宇一般，而灯火便如星光。光点联结，勾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便正如棋盘一般。回想以往的自己，或许便是这灯火中的一份子；但他却鲜少能够像这样置身物外地遥望人世间。也许，更多一点的超脱，更宽阔一点的心境，生活也会更美好吧。他这样想着。
　　不过，美景不可长观。死神记得他申请基地的使用权限时是下午一点钟，信号来回要八个多小时。应该快了。那便随意打发下时间吧。他这样想着，抬手锁链穿梭，便在山顶上形成一架秋千。之后他对艾丽西亚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会被人发现吗？”艾丽西亚问道。
　　“不知道。我觉得不会。”
　　艾丽西亚笑了。两人坐到秋千上，随性地摇荡。这里仿佛便是天与地的分界一般，向上便是无尽的星光，向下便是漫布的灯火。秋千轻摇，这些光芒也仿佛随之而动。两人不禁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似是直要脱手飞出去，去攫取那点点光芒——事实上，若不是此时山头四周有守卫，他们或许真的就会飞身而起，遨游在天地之间。
　　突然地，死神开口问道：“艾丽西亚，我想问个问题——我想听听你对我们院长的印象。我的意思是，当你见到他第一面时，你对他的感觉；或者更进一步说，你当时脑海里涌现出的‘我认为他是个怎样的人’的念头。”
　　艾丽西亚沉吟片刻。“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我说的话，实话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好。应当说……我内心是有些厌恶的感觉的。我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他那随意、邋遢的衣着？亦或许，又是他的面容？总之，我只是觉得，他会是那种，‘难以交心，与之相处会很累，经常只盘算自己利益’的人……抱歉，我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从之后的交谈中，我也能够看得出，他是一位善良、伟大的人。我只是……”
　　听到这里，死神叹息一声。艾丽西亚察觉到，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良久，她说道：“我不应该说院长的坏话，十分抱歉……”
　　死神开口说道：“你不必道歉。事实上正相反，我认为你说得非常正确。”
　　死神又叹一口气，随后说道：
　　你说得非常正确。因为我小的时候也正是这样想的。
　　小的时候，这家孤儿院主要有两人操持着。一人是院长，还有一位，姓王，我们都叫她王姨——也有叫她王妈的，不过，我的性格，你也清楚，这称呼，我是叫不出口。
　　王姨对我们很好。陪我们玩。给我们做饭菜。王姨做的菜都很好吃。给我们缝衣裳。其实想来，也无怪大家叫她王妈，因为她扮演的就是妈妈的角色。唯一的一点，她有时候可能会没有耐心。不过反过来说，面对这么多孩子的吵闹，这种事情倒也合乎情理。公正地说，王姨比许多母亲都要称职。
　　然后你便可想而知。我们的童年能接触到两个人，一个是给我们做饭、陪我们玩的王姨，一个是看着就不太讨人喜欢，又经常整日不在福利院内的院长。孩子们与谁更亲近，我想无需多言。我其实本想说，比较起对于孩子的亲和力，女性还是天生地便比男性有优势；但我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我……且说下去吧。
　　当时那一阵，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正好是，我姐姐当时给的钱花的差不多了，国家的资助又没有批下来，算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院长就经常在外面打各种零工，以维持福利院的运作。日子困难，院长便常常难以有好脸色，甚至极少数地，会有酗酒。我记得很清楚，那一阵，我对于院长，可以说是厌恶至极。我整日就想着，一个天天出去鬼混的老酒鬼，晚上回来就只会阴沉着脸，令我们害怕。福利院竟然由这种人管理运行，也实在是不可理喻。不仅是我，当时，院里绝大多数孩子都是这么想的。
　　俗话说，人生如戏。那么这场戏的高潮部分，便是一场闹剧。那一天，院长办公室内，‘热闹’至极，争吵声、咒骂声，声音大得，连隔着一面墙的我们都能听得清楚。有三个声音，一个是院长的，一个是王姨的，还有一个男声。当时我年纪还小，只听见吵得很凶，却并不能理明白事情的原委。只是，自那天以后，王姨便再没出现过。
　　再长大些，后来，从那些大孩子们的口中，我也逐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王姨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钱。当时有一阵，院长开不出工资，拖欠了王姨不少钱。王姨便要求将福利院两间门头房中的一间抵给王姨，王姨再补上一些钱。这样，王姨的工资与福利院的运营资金问题就都解决了。这听上去是两全其美，但王姨实则埋伏了两着后手。
　　若是院长不肯给房产证，那王姨便会威胁要离开。然而王姨与孩子们关系亲密、孩子们将王姨视作妈妈，这事情，院长是清楚的。但是，若是院长真的给了房产证，那王姨便会转手将其出售给第三方。福利院两间门头房各有其用，少了一半的地方，那自然就难以运行得起来。届时，王姨就会从中作梗，怂恿第三方再将房产高价卖回给院长，院长自然是不得不买，随后王姨便可以与第三方分成。万幸的是，王姨找的第三方人员不仅跟王姨关系不错，还跟院长是朋友。他思来想去，知道院长实在是好人，不应受此劫难，于是便去找两人三方对质，这才有了当天那一出闹剧。
　　仔细想想，真是讽刺。每天爱着我们的人，到头来却发现，她所爱的只有她自己；反倒是对我们置之不顾的人，才是真正爱我们的人。
　　只可惜，我明白地太晚。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几乎没怎么跟院长说过话，有时候还搞些恶作剧来捉弄他。我实在很对不起他。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很善良的人，也是极富有勇气的人。他视孤儿而于心不忍，所以便开了这家福利院。为了福利院，他甚至把自家的房子卖掉，他老婆也跟他闹了离婚。但他不管，他就是见不得孤儿受冻挨饿。在资金最紧张的时候，他几乎天天蹲在劳务市场等着接活。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呢？他收留的都是孤儿，他能为了什么呢？
　　当然，话又说回来，小孩子的恶作剧，能造成多大的影响与损失呢？这些事，院长也只是一笑置之。但是，这些事情已经烙在我心里，抹不去了。永远抹不去了。他的恩情，我的罪愆，永远偿还不完。这就是所谓的诛心论罪啊！
　　死神说到此，长叹一声，从秋千上下来，随即沉默良久。艾丽西亚见状，只道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他恼怒。她问道：“怎么了？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不，没有。”他说着，转身转身，向着艾丽西亚，开口，声音变回了如平常一般的低沉平稳：“正相反。今天，很感谢你，替我作出了些许补偿。”
　　“那为何却……”
　　死神摇摇头，“只是心累。话语至此吧。基地的使用权限已经给到了。”
　　艾丽西亚点点头。两人目视着地面上的铁门缓缓打开，随后踏入升降机。此时，死神仰头，仍能望见星空，只是随着升降机的逐渐下降，铁门在视野中的张角也愈渐地变小。仿佛这个世界正在离他远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