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壳中”

　　在莉莉丝的视野里，摇晃着她亚当背着光，寸头和面孔都被镀上了一层暗色。
　　他曾经养过中发，但他的发质钢硬，总是倔强地四处翘着，让莉莉丝觉得不修边幅，很不整洁。后来，亚当就剃了发。
　　“亚当……”
　　被亚当紧紧钳住的莉莉丝，难受地吐出丈夫的名字。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亚当眼角的疤痕上。那是一道沉年旧疤，险险避开了眼睛。
　　亚当有着一双深窝眼，流露出敦厚、温和的目光，却偏偏被这条伤疤破坏了气质，显出一种冷酷的距离感。
　　特别是最近亚当变得越发沉默，距离感也更加彰显。当他偶尔望向莉莉丝，让她觉得两人虽是夫妻，心灵的距离却远隔千里。
　　——就像他恨不得将自己完全包裹在壳之中。
　　莉莉丝以前觉得很懂他，最近却不敢确定了。
　　但也没什么，反正彼此都很难找到共同话题。
　　见她清醒了，亚当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僵硬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
　　莉莉丝的头还隐隐做痛，却立刻低头检查怀中的孩子。幸好，他被挤在亚当和母亲之前，没有显露任何不适的症状，依然那样悠长地发出沉睡的呼吸。
　　难堪的神色瞬间闪过亚当的面孔，他将放在她肩膀的手收回来，退后一步，侧过脸去，一声不吭。
　　莉莉丝不以为意，她亲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又将他放在摇篮之中，轻怜蜜意地哄了片刻，才站起身来。
　　此时，亚当正将刚才匆匆放在门口的猎物搬到厨房。
　　猎物已经被剥了皮，肉也被切成了小块。一切血腥过程在外面就处理好了。
　　亚当从来没有在莉莉丝面前给猎物剥过皮。莉莉丝求之不得——她可不想看到血淋淋的场景。
　　这应该是一只兔子。作为一天的狩猎成果，并不能算是理想。
　　亚当做完自己的活后，就坐在主屋内的椅子上，望着蜡烛发呆，沉默地像是一个幽灵。
　　莉莉丝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心中带了一点愧疚。
　　他是知道了吗？可是，如果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说？
　　——自己“出轨”的事。
　　莉莉烹饪着晚饭。
　　她想问点什么试探，屋内阴沉的气氛又让她无法说出口。
　　她的思维慢慢地发散，想到了从今天开始，袭击了她好几次的头痛。又想到了那用着自己声音、她却从未说过的话语。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种情况只发生一次，也便罢了。然而，短短一晚，就数次发生，每次都是在她内心充满感激和爱的时候……
　　难道这是阿尔法神明的警示？
　　不，不会的。若这是神的警示……不该如此冰冷、残酷而无情。
　　神是爱这世人的，神从未高高在上。
　　祂竭尽全力，保佑着村庄，尽力降下“神迹”，挽救着污血症带来的绝望。
　　或许，这是恶魔的低语？因为她做了阿尔法神明所憎恶的事情？
　　莉莉丝颤抖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像是冰冷的长蛇，扭曲着攀上她的脊柱。
　　前阵子，她听说邻村刚刚烧死了一个女巫。
　　传闻，那位女巫被恶魔占据了身体，诅咒神明，伤害神父，最终在裁判所的介入下，才承认了所有的罪行，用炽火加以净化。
　　不能让别人知道。无论是那件事，还是头痛的事情……
　　莉莉丝不知不觉停下搅拌食材的手。
　　要尽量避免头痛，如果万一被人发现异常，就用借口搪塞过去。
　　她全神贯注地想着，忽然，亚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本该是严厉的，但越到尾音越是僵硬，带着一种莫名的急促不安。
　　“啊？——糟了！”
　　一种东西焦糊的味道冲入莉莉丝的鼻孔。她忘记加水了，也没有好好搅拌，锅中的兔肉粥中的豆子黏在了锅底，烧糊了。
　　一阵手忙脚乱后，莉莉丝烫伤了手指，勉强算是抢救下来了晚饭。
　　虽然粥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食物是宝贵的，她和亚当都明白，这不能浪费。
　　亚当帮着莉莉丝将锅移开，扑灭火焰，用木勺子舀了两碗肉粥，分别放在餐桌的两边。
　　接着，他不再看莉莉丝，沉默地拿起勺子，埋头吃了起来，仿佛感受不到苦涩的糊味。
　　一天的体力劳动后，他确实精疲力尽，饥肠辘辘。
　　莉莉丝就不行了。她的手指被烫得好痛，虽然刚冲过凉水，还是痛。再加上粥中的苦味，她只能强迫自己机械似的一口又一口地把粥咽下去，粥怎么也不见少。
　　亚当的粥吃到快要见底时，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区域，一只手拿着最后的两条熏肉干和两块干面包，另一只手托着盛满冷水的大碗。
　　他将熏肉干和干面包递给莉莉丝，“你吃这个吧。”又将莉莉丝的手指泡进冷水中。
　　灼热的感觉消褪不少。
　　亚当一声不吭地将莉莉丝没有吃完肉粥倒在自己碗里，低下头慢慢地吃了起来。他紧紧地攥着勺子，麻木地吃着粥。
　　莉莉丝咬着肉干和面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心里不是滋味。
　　亚当对她很好……
　　当初，也是亚当主动追求她的。他这个人也坦荡、正直、认真，但也正因为太过认真了，多少变得刻板、无趣。
　　他的心中也没有诗和理想，只有眼前的生计。
　　以前，他每天早上都会吻过她才去打猎，晚上也会尽量早点回来，与她一同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那双温和、善良、流露着爱意的眼睛也一直都看着她，嘴里不断地找着话题，用贫乏的语言说着自己打猎过程遇到的事，再不时地傻笑着……
　　而现在，早安吻消失了，晚上他也是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她入睡。
　　在吃饭的时候，也再也不看她，不主动找话题。
　　他那么阴沉，就像是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彻底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缩在壳中，压抑着内心的人。
　　但莉莉丝反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