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

　　法拉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伊·穆萨拉怕她，而雷撒尔……哈哈哈，他居然没能把盾牌还回去！
　　噢，对了，现在我们正在前去皇宫的途中。雷撒尔如果不是又去了铁匠铺，之前德哈克他们回来时，我们就该一起出发了。不过因为伊·穆萨拉这一打岔，倒变成他在旅店等我们这一群人回来了。
　　圣者凯恩也在，满眼惊喜赞叹地欣赏着那面巨大又精致的鸢盾。
　　再看到我时，雷撒尔瞬间有点尴尬。最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德哈克最开始有点不太自然，可后来还是主动开口跟雷撒尔说了他们上午出城练习调整的成果，以及之前在下水道里发生的事情。雷撒尔的表情逐渐严肃，随后提醒我以后无论如何不要单独一个人和伊·穆萨拉在一起。他告诉我，苏丹的亲卫和西方王国的王室骑士一样，秉承的信念唯有‘忠诚’。——也就是说，他们的王吩咐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一定会做什么。
　　雷撒尔似乎觉得苏丹会下达对我不利的命令。想问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又怕被他觉得我很蠢，只好假装懂了的样子用力点头。
　　德哈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问起乌鸦。可能在医疗骑士看来，还是个小孩子的乌鸦属于“还可以挽救的人”？雷撒尔回答的声音不大，我没好意思靠太近，所以什么都没听见。而德哈克似乎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沉重。
　　另外我很惊讶圣骑士们居然找得到路。皇宫正门不说，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它在哪里，可我们之前潜入的那道侧门则是另一回事了。后来才意识到这次带路的居然是维苏尔，他居然走过一次就记住这些七拐八弯的小路了。
　　守卫的军官还是之前见过的那个。他沉默地打量着我们，吩咐士兵们再次打开封闭的大门——我注意到，和上次相比，门后面有新的怪物尸骸。德哈克好像跟我一样惊讶迷惑，反而是萨克低声解释了两句。
　　后来我也明白了，无论我们这些外人有多强大，对苏丹的亲卫来说，消灭怪物、夺回皇宫始终是他们不容逃避的责任。他们只是更小心更谨慎了而已。
　　走过长长的、装饰精致的回廊，我们前方又是一座华丽的大殿。里面供作照明的物件大概都消耗殆尽了，从外面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同时能听见里面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奥克索拉让两只狼灵分散开进去探查。
　　最初的战斗却在我们身后爆发。我不知道最先谁发现敌人，反正有人大喊，扭头就看见一种从没见过的怪物。它们像是尖叫着朝我们冲过来，宛如一群被袭击了蜂巢的马蜂。
　　萨克和维苏尔立刻冲向那些小怪物。
　　而就在这时，狼灵发出警告的咆哮——大殿里面也有敌人！
　　“交给我。”雷撒尔丢下这么一句，和奥克索拉一起冲进黑暗之中。玛雅立刻朝着那两个男性前进的方向施展出“心灵视觉”，瞬间给我们指明了敌人的所在。而我一看清楚对方的模样，第一个反应就是扭头闭上眼睛。
　　很多很多骷髅！黑色的骷髅！
　　为什么有这么多骷髅！
　　而在这片黑色的恐怖海洋中，有一抹银亮的残光在飞舞，伴随它的则是骨头被打断的声响。雷撒尔挥舞着法拉替他挑选的单刃剑战斗着，时不时抬起鸢盾挡住骷髅战士或者骷髅法师的攻击，我都听见好几次听到箭矢射中盾牌的声音。
　　身体突然被人用力一拽，随后倒进一个全副铠甲的怀抱里。
　　冰封装甲对他造成了短暂的冰冻伤害，而我因为突然意识到这是某一位圣骑士，控制住没炸出一串充能弹。紧接着圣骑士就把我推开，跟一个从墙那边翻过来的怪物纠缠在一起。
　　之后没什么好说的。攻击攻击攻击。战斗声惊动了附近的怪物，让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们周围，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靠着雷撒尔的指挥，还有医疗骑士神奇又强大的治疗能力，我们总算撑了下来。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抱着法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不是身体累，而是长时间高度注意力集中带来的虚脱感。
　　其他人比我好得多，不过，我看见玛雅偷偷在揉手腕，显然刚刚射箭的频率让亚马逊的她也有点吃不消了。
　　我们到底杀了多少？
　　这个迷惑在奥克索拉点燃了一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火把之后得到了解答：整个大厅几乎都要被破碎的骸骨铺满了！还有几具体型庞大的尸体，天知道是什么怪物。我好像还看到了尾巴。不敢细看。到处都是狰狞的头骨。到处都是！
　　狼灵轻盈地在骨骸之间跳跃，仿佛没有实体，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而雷撒尔和奥克索拉就没办法了。他俩不得不踢开一些骨头，或者直接踩在上面……腐朽的骨骸纷纷碎裂，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圣骑士们——包括雷撒尔——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们顺着走廊绕开铺满骷髅骨头的大殿，来到相邻的一小片空地上。
　　雷撒尔解下盾牌，半扔半放的把它搁到地上，然后旁若无人的靠着外墙坐了下来。他的体力恐怕已经到极限了。汗水浸透了发根，顺着鬓角流过腮边再滑下颈项。他甚至都懒得抬手去擦汗。
　　我连忙取下斜挂在肩上的水袋递过去。他看着水袋，又微微昂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呆呆的，好像没睡醒的人那种反应。片刻，他才淡淡的一笑，接过去拔开塞子，一小口一小口的补充水分。
　　其他人也纷纷拿出水袋大口大口的喝起来。在这种炎热的国家进行如此剧烈的体力活动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不过，我还真是佩服圣骑士们，如果是我穿着全身铠甲，估计还没开始战斗就已经热晕过去了。
　　德哈克比其他圣骑士更留意雷撒尔。他似乎对雷撒尔如此疲惫感到很不解，迟疑了好一会儿，却朝我走了过来。
　　我顿时有点紧张。虽然他不是雷撒尔，可他也是个圣骑士，还是个长相好看的圣骑士。我祈祷自己不要脸红，随后想起因为天气的缘故我根本一直就热得满脸通红，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法师，‘那位’的体力一直这么……这么、糟糕吗？”
　　医疗骑士好像不愿意说出那个贬义词，可又因为找不到替代，以至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不由地抿紧嘴唇。雷撒尔没告诉他们。雷撒尔不想告诉他们。所以……
　　“反正不影响战斗。”顿了顿，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也帮不上什么。”
　　那天在苏丹杰海因面前的“展示力量”时我就明白了，医疗骑士的神赐之技对尼亚施展的“虚弱”毫无效果。连死灵巫师的诅咒都解除不了，那对魔神安达利尔的诅咒就更没什么用处了。
　　德哈克大约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一下子怔住了。
　　而就在这时，狼灵沉闷的低吼将我们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我、德哈克，其他所有人，瞬间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然而，没有怪物出现。
　　狼灵盯着的方向是远处通向相邻庭院的小门。门开了一半，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花坛。忽地，有风吹过，门后一片白色飘起又落下，似乎是东方长袍的下摆。
　　人？有人？在这个怪物横行的皇宫里？
　　我紧张地握紧法杖，玛雅也伸出两根指头勾住了弓弦。萨克做了个“我过去”的手势，一边朝小门走去，一边用东方语说着什么——大概是东方语吧？我猜。
　　之后，门后面有什么攻击了萨克，高大的圣骑士瞬间做出了反应。不过紧接着他就高喊“我没事”，将双手饰剑挂在腰间武装扣上，蹲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当他转过身，我们才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名昏迷的东方女性。
　　她的面纱和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了，乌黑微卷的头发从圣骑士的臂弯中垂下来，与那身纯白的甲胄形成鲜明对比。
　　他俩的背后是东方皇宫的残破的墙壁和曾经生机勃勃的美丽花园。
　　我知道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感慨很不合时宜，可是，这真的很像一幅画。
　　萨克将女子轻轻放到墙边的阴影下。德哈克只看了她一眼，就确定她只有一些轻伤——其中还有刚刚被萨克反击留下的。她脸上、长袍上的可疑污迹虽然确实是血渍，但不是她自己的，也许……是她的保护者……某个、某些卫兵的血。
　　雷撒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的东方女子，眉头紧皱。
　　难道还是认识的人吗？
　　我忍不住这么想。
　　萨克笨手笨脚地想喂那个东方女性喝水，结果一口都没喂进去，倒是成功地把后者弄醒了。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水汪汪的、乌黑灵动的眼睛。
　　漂亮的眼睛。
　　正感慨着，一眨眼，那个东方女性就不见了！
　　想都没想，霜之新星瞬间炸开。圣骑士们的惊呼和玛雅的弓弦声相继响起。
　　我看见雷撒尔捂着喉咙向后倒去，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缝中喷涌而出。我看见某位圣骑士扑过去接住他。我看见祈祷的灵光瞬间笼罩住他。
　　我惊恐地想要倾泻自己的魔法，却找不到目标。
　　玛雅最先发现我不对劲。她冲过来对着我大喊，我看见她嘴巴张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玛雅好像生气了，用力拽我，我下意识地不愿意移动步伐，而无意识的挣扎中我终于慢慢地找回了自己。
　　“‘他’没事。”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我扭头看过去，原来是那位黑发蓝眼的青年圣骑士。他似乎不习惯被人注视，在我和玛雅的目光下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张开嘴，极认真地重复道：
　　“你的伙伴他没事。”
　　停顿了一下，他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赛尔索罗司队长是最优秀的医疗骑士之一。”
　　等我亲眼看到雷撒尔的脖子上连个伤疤都没留下的状况，我才切实地体会到“医疗骑士”这个称号的真正含义。如果不是雷撒尔的手上、锁子甲上还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鲜血，刚刚那一幕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一场梦境。
　　大约听见我或者玛雅的脚步声，靠坐在墙边的雷撒尔微微偏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先是茫然，而后慢慢凝聚。他的神情忽然变了变，视线转移，似乎在回避与我对视。片刻，他用力闭了下眼睛，招手示意我再靠近点。
　　莫名有些紧张。我感觉雷撒尔想对我说点什么，而且不希望其他人听见。
　　我屈膝半蹲，照他的意思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对不起，克雷丝……我没有、保护好、你的乌玛姐姐……”
　　我一时间完全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好几秒钟过去，我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其他人，再转回头看向雷撒尔。
　　不……
　　不要告诉我这个。
　　我不想知道。
　　只要不知道，我、我就可以假装乌玛姐姐只是和圣骑士吵架分手了。
　　她那么厉害……她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火系法师……她会变成吟游诗人赞颂的故事主角，在普通人记忆中一代一代的传唱下去。
　　精灵们在我眼前嘶声尖叫。我想施展魔法，我想把所有魔力都倾泻出去。
　　而就在我情绪濒临失控的时候，两只狼灵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左一右蹲坐到我两边：它们咧着嘴看着我，森白的尖牙闪烁着诡异的冷光。然后，它们突然凑上前，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舔了我一脸口水。
　　我大概叫出了声，跳起来就想跑，结果直直地撞进某个全副铠甲的怀抱里。
　　慌忙退开站定，头都不敢抬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歉。对方好像比我还紧张，磕磕绊绊地回答说没关系。
　　心情微妙地安静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狼灵是灵体，又不是真的动物，那种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也就只是“感觉”而已。
　　“圣骑士，你认识刚刚那个女人。”
　　奥克索拉在这时突然开口，将我和其他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看来，不止我注意到雷撒尔那时不同寻常的反应。
　　“她为什么要杀你？”
　　雷撒尔沉默了。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大概是在回想或者思索。片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我习惯性想伸手帮忙，又迟疑地顿住了。
　　“她只是很像我认识的那个人。”雷撒尔先是反驳了德鲁伊第一句话话。他看起来不想提及某些往事，只不过是现在的境况逼迫他不得不说，“‘那个人’……她已经死了，所以，看到一模一样的人，我才、有些惊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杀我……”他停顿了一下，咧嘴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你们知道什么是‘刺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