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风起云涌

　　宁静的夜空中传出阵阵雷声，雨滴骤然落下。冬日的夜风本就寒冷，但酒馆外的众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阴暗的屋子中，那一摊散落的碎片上。那是碎裂的斧头，但在黑色的碎片从斧柄上滑落的时候，却还在原先斧头的位置留下了一片闪烁的光芒。在金光一闪而过之后，留在那里的是与斧柄一样光洁如新的三个锋刃，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古老的象征：三叉戟。
　　一柄三叉戟！在场的众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件传说中的圣物，但他们都在一瞬间想到了它。在曼蒂尼亚战役之后，“波塞冬”与三叉戟都不知去向，据狄翁所说，三叉戟与阿尔忒弥斯的弓箭相撞时释放出了巨大的力量，它很有可能已经被摧毁了。
　　如果真正的圣物已经毁坏，那么眼前出现在老皮洛士酒馆里的东西又是什么？亚里士多德紧紧盯着皮洛士的动作，只见他在剖出三叉戟的锋刃之后便停止了敲击，而是将手放在三叉戟上，轻柔地抚摸着，仿佛那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
　　“如果这就是波塞冬的三叉戟，那么用来敲打它的那柄锤子又是什么？”一个想法在亚里士多德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据说所有神话中的武器都是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的作品，那么可以用来制作圣物的，那不就只有赫淮斯托斯的工具锻造之锤了吗？”
　　“然而，赫淮斯托斯的锻锤在阿启泰手中啊！”他转而想道，“如果皮洛士手中拥有这件圣物，他又是怎么从阿启泰手中得到它的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屋中的人却已经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头，朝着众人聚集的地方注视过来。
　　“他已经发现了我们！”亚里士多德这样想着，阿里斯提波却已经将一阵风墙推向前方。“散开！”他的口中说着，同时双手张开，将酒馆的整面墙凭空向前推了出去，直直朝着对面的人撞去！
　　“恐惧！”阿里斯提波的声音还没有停，一阵砖石的碎裂声已经传来。皮洛士的酒馆彻底地成为了一片废墟，亚里士多德从来没有看到过阿里斯提波一出手就用出了如此暴力严酷的手段，他的面容也前所未有的严肃。
　　“恐惧！怯懦！犹豫！痛苦！”一个个表达负面情绪的单词从他的口中传出，亚里士多德甚至感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受到了影响，尽管这些言语指向的对象是对面废墟中的那个人。阿里斯提波在对那人的情绪不断地施加着影响，手上却迅速地制作了一面气流组成的屏障。他微微侧头，对其余众人低声示意着：“快走！”
　　“看起来，时间不在你们这边。”有声音从废墟之中传来，“你从未向以阿努斯献祭，又怎么会受到祂的护佑呢？”
　　以阿努斯，意大利的时间之神，这个名字显然勾起了阿里斯提波的回忆，让他的脸色一变。他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话，而是反问道：“你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这说明你是一个禁欲的怪物。你是俄耳甫斯教的人吗？”
　　“在古老的年代里，世间根本没有俄耳甫斯，只有诸神的意志行在地上。”灰尘散落，一个身影从废墟之中缓缓走出，“所谓的教团，只是为了向神表示虔敬。”
　　“哼哼，那又如何呢？”随着对方的前进，阿里斯提波向后退了两步，“你敢说自己比俄耳甫斯更加古老，在教团还未形成的年代就存在？”
　　“卑微的人类啊，没有人比神更古老，也没有人比时间更悠久。”那人走到了众人面前，亚里士多德惊讶地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戴上了一个面具，面具上雕刻着古老的纹饰，显得粗犷而诡异。
　　“以阿努斯的形象。”阿里斯提波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众人解释，“但只有一面啊。”
　　“等一下，你到底是不是皮洛士，你来塔兰顿的目的是什么！”从惊愕中回复的艾萨拉突然厉声问道，“原来的酒馆老板去哪里了？”
　　戴面具的人没有正面回答艾萨拉的提问，他的一只手指向了住宅区中沿着山势绵延的房屋，接着指了指远处的白塔。众人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向山顶看去，只见在漆黑的夤夜之中，塔兰顿最顶端的天文塔骤然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如同一座亘古便存在在那里的灯塔，倏然间照亮了整个城邦，光明甚至延伸到了山下的海域。
　　“这是什么？”酒馆前的人们同时陷入了迷茫和惊异之中，但同时他们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正在从白塔向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流动过来。阿里斯提波最先感应到了这种异状，在他出声提醒的同时，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其余爱智者也各自运用自己的技艺，离开了脚下的地面。接着，他们看到了可见的变化发生在这片平地上，被雨水浸湿的土地一瞬间变得干燥，甚至连一滴水点都不复存在。
　　太阳！所有人都想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太阳晒，地面就会干燥。”亚里士多德想起了在修辞学课堂上听到过太多次的这个例句，“如果地面上的水是在一瞬间就被蒸发干净的，那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足以媲美太阳的热量。”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这种力量似乎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任何伤害，后续也不再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落回到干燥的土地上时，对面的“假皮洛士”从喉咙中发出了一阵笑声，像是嘲讽，又像是失望。
　　“柏拉图的朋友们啊，你们竟然是一群失去了勇敢这种德性的人。”他的声音意外地温暖和睦，就像是一位长者正在训导不成器的弟子，“诸神的意志并不会伤害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所伤。这便是神之意志的最终含义：那就是权能本身。”
　　“那么你的意图又是什么呢？”阿里斯提波依旧站在了众人最前方，一只手缓慢地将身后的紫色披风解开，提在了手上。其他人并没有理解他这样做的含义，但对面的人仅仅是看了他的右手一眼，同时发出了一声冷笑。
　　“倏——”一声轻响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艾萨拉的右手一抬，一只小巧的机械停留在她的手上。“是白塔传来的消息！”她拿出了藏在“飞鸽”中的布条，然后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喊声，“拉米斯科说，老师回到了白塔！”
　　“阿启泰回来了？”亚里士多德闻言后又惊又喜，这位不知所踪的大师此刻归来，是否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此地的异变？同时，他也将亲自处理面前的危难？但转念一想，他又疑惑起来：如果阿启泰已经回到了塔兰顿，那么刚刚白塔发生的变化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他来自面前这个“假皮洛士”的行动，阿启泰又怎会不做任何阻止？
　　艾萨拉却并没有思考这些，显然，她对老师保持着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依赖。她的气势一下子高涨了起来，环视着众人，说道：“我们在这里围住他，只要老师赶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围住他？”阿里斯提波的声音异常苦涩，似乎周围的元素都变得干燥和粗糙起来，“我们应该考虑的事，应该是如何逃命吧。”
　　他的话音刚落，酒馆前伫立的人动了起来。他的双手张开，刚才源自白塔的热量似乎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的头上开始升腾起一股股白气，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光洁而明亮。雨水不再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已经与此刻的天空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墙壁。尽管它出奇的轻薄，但光的笼罩让他散发与众人截然不同的光辉，似乎太阳正在照耀着他，而且只眷顾他一人。
　　“天文学的技艺？”色诺克拉底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身旁的阿其得谟却机警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影响范围这样特定的天文学技艺，它既不是摹仿，也不是分有。”
　　“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亚里士多德这样想道，“除非，他在试图积聚来自白塔的力量，然而，白塔为什么会有力量，又为什么会为他所利用呢？”
　　阿里斯提波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无法将它分辨出来。他将冷静的情绪赋予自己和周围的同伴们，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但这个行为本身确乎让他冷静了下来。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自己的斗篷，双目直视着正在愈发光彩夺目的敌人。他的声音传递到了亚里士多德的耳边：“一会儿看到我开始动作，马上跑。”
　　亚里士多德知道，这个声音也在同时传递到其他同伴耳边，但他还是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艾萨拉似乎仍然希望在此地等待着老师的到来，但另外两位爱智者显然同意了阿里斯提波的想法。
　　远处的白塔仍然在闪耀着，这种异常的光亮引起了全塔兰顿居民的注意。有些人打开了窗户，张望着山顶，有的人叫来家人一起看这平生罕见的异象，当然，也有年轻人早早爬上了房顶，希望将那光明之巅的景象看得更加清楚一些。雨势越来越大，但这丝毫没有隔断白塔的金光，它穿破夜空，来到了人们的眼前。塔兰顿的居民们虽然惊讶，但并没有骚动，因为他们普遍认为，那一定又是伟大的学者们创造的神迹。
　　当这光芒被雨滴折射出一片片光彩时，整个塔兰顿成为了一个宝石般的幻境。以白塔为中心，整个山顶成为了四棱锥的一个顶点，而延续到海底的部分倒映出来白塔的影像，与地上的塔兰顿形成了一个璀璨的正八面体。这个正八面体的另一个顶点正是众人面前的那个人，他的身体愈加明亮，脸上的面具似乎活了过来，那古老繁复的纹饰扭曲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张真正的脸。
　　他的一只手紧握着锤子，另一只手则把三叉戟竖立在地上。就在这个瞬间，阿里斯提波右手猛然张开。他的斗篷如一只张开巨大翅膀的怪鸟向着光芒闪烁的敌人扑去，同时隔断了众人看向那个目标的视线。与此同时，阿其得谟和色诺克拉底施展了空间移动，亚里士多德则拉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的艾萨拉，她的身体带动亚里士多德也悄然移开了。
　　阿里斯提波的斗篷在靠近对方一步左右的时候变成了粉末，那似乎是被巨大的热量一瞬间焚毁了，就像燃尽的木头变成了焦炭，再一下就变成了灰烬。黑色的颗粒暂时让那人身上的光芒暗淡了一些，至少在亚里士多德的眼睛中是如此。几个人没有迟疑，快速朝着白塔的方向移动着。
　　大地颤动了起来。刚才被热浪席卷的地方开始出现了摇晃，似乎更大的力量正在袭来。亚里士多德正想操纵气元素使自己升到半空，却发现整个空间都无处落脚。“正八面体是气元素的形状。”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自然学的基本理论，“难道这整个区域都将成为一个气元素？”
　　他的思绪开始自然地进入下一个问题：气元素的性质是什么？热而湿。亚里士多德似乎明白了什么。雨水使得整个空间都湿润了起来，而巨大的热量正在酝酿之中。他正在使用着一种技艺！他要制造一个巨大的气元素，让整个空间获得气元素的形式！
　　如果这就是对方的想法，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陷入了更深层的疑惑中，身体也逐渐失去了行动。他开始进入沉思，提出又排除一条条可能的假设。
　　“他要风！”阿里斯提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着还在愣神的亚里士多德大喊着，“他要一场大风！要让整个塔兰顿形成的气元素流动起来，席卷这片海洋！”
　　“这又是为了什么啊！”亚里士多德难以遏制自己的惊恐，“这是要摧毁这座城邦啊！”
　　“不，这正是这座城邦修建的目的。”一个遥远却又清晰的声音出现在众人耳边。他们的身体停滞了，毫无继续运动的能力，仿佛被身侧的空间阻止了。
　　“老师！”艾萨拉惊喜地喊道，因为她已经看到一个身披白袍的身影飘落在了眼前。
　　阿启泰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径直朝着那手持着两件圣物的人走去，他的手握在了对方的手上，同时回转过身子，看向众人。
　　在无限耀眼的光芒中，阿里斯提波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以阿努斯的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