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笼中歌者

　　小昆和乔亚终于吃了一顿安稳的午饭，在舒适的鹅绒床垫上美美睡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主人家又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小昆看看外面的太阳，向希林抱怨道：“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不会忍心催我立即回皇城山吧？”
　　“这……”
　　本来希林就是这么想的，立即起驾回宫。耐不住小昆满地打滚。
　　“哦，我不想动弹！一步也不想走，只想呆在这里吃饱了晚上再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
　　“亲王殿下，您当然可以再住一晚，您能够下榻是我们家无上的荣幸。”
　　他们投宿的主人家，是位于集市街角的一处奢华酒楼，楼下是饭店，楼上经营住宿。小昆又不差钱，全都要最好的。老板遇上这样的主顾开心极了，哪里舍得他走。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最好的招待。
　　没等小昆喊饿呢，丰盛的大餐已经陆续送上楼，整个大堂都被他们包场，所有的仆人都来候着。小昆更是打滚打得来劲。
　　“还说什么让我出来好好玩，结果我啥都没玩到，还差点被大怪物给吃了！而且是被你认识的人拐骗来的噢！希林洛斯这事你绝对有责任。”小昆说得头头是道，“为了弥补你给我造成的损失，你务必要让我吃饱玩够，懂吗？”
　　切，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啊。希林什么都没说就同意了。哪怕小昆现在长得比希林高还比希林壮，他脑子里仍旧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小昆和乔亚大吃大喝的时候，希林也没什么事做，索性就喂了一会儿受伤的女妖。
　　“你都要吃些什么？荤的还是素的？”
　　“我吃新鲜生冷的肉，像喂猫一样的，需要切成小块，由专门的仆人一口一口地喂。”
　　“真麻烦。比我预想得还要麻烦。”
　　幸好店老板愿意帮这个忙，后厨给希林切了生肉。女妖表现出很愧疚的样子。
　　“我的爪子都被拔掉了，牙齿也磨平了，自己没有办法进食，只能依靠主人的照料。”
　　看到端来的肉块里面有细小的骨头茬，女妖还不肯吃。
　　“我只能吃精细的肉。如果划伤嗓子，就不能唱歌了。”
　　不得已又换了一碗肉。希林耐着性子投喂，小昆和乔亚则好奇地围观，连店家准备的歌舞表演也不看了。最后，因为人首女妖实在太过稀奇，那些表演的艺人也都凑过来围观。
　　那只女妖吃掉了整整一磅的精肉，又喝了一点水。她非常感谢希林的照顾，一直朝少年暗送秋波。
　　“女妖，你真的会唱歌吗？唱一个给我听听好嘛？”小昆好奇地问。
　　女妖毫不推辞，当即引吭高歌一曲，是一段清唱的女高音，旋律很优美，而且是著名的宫廷歌剧选段，显然她受过专业的训练。
　　“真好听。想不到那个吃人的游乐场里还有这么高雅的表演……”
　　女妖却忧愁地低下头，委屈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游乐场里，只是拿我当做猎奇的怪胎来展示。没人欣赏我的歌喉，他们纯粹是来看怪物取乐而已。”
　　“那么你在哪里学的唱歌呢？”
　　女妖很期待小昆这样问她，她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于是娓娓道来。
　　“尊贵的小老爷，我原本是献给皇廷的贡品，经过专业的声乐训练，可以表演高雅的宫廷歌剧。”
　　“是吗？你是贡品？那你也在皇宫里面呆过？”
　　“是的。我曾经居住在皇城山的奇珍异兽园里，栖息在一颗百年古树上面。树上有我睡觉的金垫子，树下有专用的食盆水盆，每天都有仆人定时来投喂。”
　　“如果皇帝陛下需要我表演，宫廷管家就会用一把金钥匙打开笼子，将我放在华美的笼子里拿去宫殿里。”
　　女妖说了很多皇宫大殿的细节，对于宫廷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了解。这些事情不是什么人信口瞎编就能蒙对的。她一定是曾经住在皇宫里。
　　小昆感到非常惊讶。
　　“天呐，可以发誓，你说的绝对是真话，平民百姓编不出这种谎。”
　　但小昆也觉得奇怪。
　　“告诉我，女妖。如果你以前住在皇宫里，我怎么会没见过你呢？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你。”
　　“小老爷……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我住在皇宫的时候，已经是距离现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妖非常地悲伤。
　　“我说不出具体有多少年，因为离开皇宫以后我过着悲惨的日子，没人会告诉我一个怪胎现在是什么年份。”
　　“但我那个时候，帝国的皇帝提罗坦陛下正意气风发，帝国一片繁盛。他的女儿莎巴斯提娜公主殿下对我的歌喉赞赏有加。”
　　“哇！”小昆一声惊呼。
　　“那真的是非常久远的事情啦！天呐，你有那么老吗……？简直不可思议，可你看起来仍旧是妙龄少妇的年纪。”
　　说到容貌，女妖稍稍自豪了一阵。
　　“也许我有两三百岁的年纪了，或者更老。但我们不是人类，一直到死亡之前我都会保持这样的容貌。”
　　“哇……好神奇……”
　　小昆已经赞叹不已了。而女妖表示这些都不算什么，她的人生经历还要比这更加丰富。
　　“我原本是生活在极寒的北地。那里极度荒芜，终年寒冷，一昼夜有一年那么久。”
　　“那个地方人迹罕至，连树木和鸟兽都十分稀有。我的家乡只有冰冷的石头和枯干的苔藓。”
　　“我和我的同类在那个地方艰难地生存。对时间、对世界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猎人闯进了我们的世界。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世界不仅仅是眼前的荒芜。”
　　“苔原上有数以万计的我的同类，每一只都是人首鸟身。但不是所有同类都长了美丽的脸。绝大多数同伴的脸只能勉强认为是脸罢了。美人的脸，更是万中取一。”
　　“你对自己的容貌很自豪啊……”
　　“那当然。”
　　“哼，怪物。被猎人掏了老巢还觉得高兴。”
　　“我就是喜欢和人类呆在一起。我不是动物，我和人类更像。”
　　希林与女妖对视，总觉得她似乎得逞了什么。她既然在皇宫居住过，一定认得希林穿的侍卫制服。绝对是怀着目的才接近小昆的。
　　“小老爷，女妖有类似鸟类的歌喉，但不是每一只女妖都天生是歌手的。要掌握人类的歌唱技巧需要常年艰苦的训练。”
　　“我是众多女妖中的佼佼者。独一无二、近乎完美的艺术品。因此我被选为贡品送给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那是我一生中最光辉的荣耀。”
　　“听起来确实很动人。可是你又怎么会从皇宫流落街头，成了流浪艺人笼子里的落汤鸡呢？”希林问道。
　　这确实是一件烦心事。
　　“希林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小昆一面抱怨，一面也同样地好奇。他换了个委婉的问法，但仍旧想知道实情。
　　“唉……说我冲动也好，说我一时糊涂也罢，都怪我太向往爱情了，被幻想冲昏了头脑。”
　　“那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皇帝听过一两次我的歌声，后来就把我遗忘在一边了。我独自在御花园里居住了很久，大多数时候都与鸟兽为伴。”
　　“在鸟兽中我是佼佼者，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鸟兽，我也是人啊。我也向往……人间的爱情。”
　　“爱情是什么啊……？”乔亚困惑地问。
　　小昆的回答则显得非常超脱。
　　“毒药。”
　　希林也觉得够不可思议的。不过他前面已经说了很多足够多难听的话，算了吧，姑且不去评价女妖的妄想。
　　“后来呢，你找到没？”
　　女妖不愿意提这段伤心的往事，但是为了表明身份她又不得不说。她迟疑了很久才开口。
　　“我在夜晚独自歌唱，引来了一名年轻的侍卫。他悄悄来到花园里，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哈哈，一个侍卫？像希林这样的皇家近卫吗？难怪她那么喜欢你，希林！”小昆听了大笑。
　　“一开始，他被我的歌声迷住了。我花了好多心思，直到确定他能够接受我的样子，才最后出现在他面前。”
　　“后来呢，你找到爱情了吗？”
　　“没有。我只找到了一汪泪水的泉。尊贵的老爷，就像您刚刚说的，爱情是毒药。”
　　“他抛弃你了？”
　　“比那还要糟糕，他把我卖了。”
　　“天呐！”
　　所谓卖了，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贩卖。
　　“我们时常幽会，在夜里诉说情话。终于有一天他说要带我私奔。因为无论我价值多少钱，他都没能力把我从皇宫里买走。但是，如果他偷走了我的心，就可以把我从这里带走。”
　　“你和那个侍卫私奔了！”
　　女妖点点头。
　　“可惜，我们的快乐都没有持续超过一个夜晚。离开皇宫以后我才知道，他是个骗子。”
　　“怎么，他不爱你？”
　　“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过。他是个赌徒，跟侍卫队里每个人都借了钱，走投无路以后逃出来，又想顺便偷一些皇宫里的宝贝变卖。”
　　“而我，甚至傻到帮他带了很多珠宝和黄金。”
　　“你怎么做到的？皇宫的守卫那么森严。”
　　“……我飞出来的呀。我有一双鸟儿一样的翅膀，飞出御花园，逃离皇城山，带着帮他偷盗的珠宝和黄金落在了凡间。”
　　“真好啊，真羡慕你，想去哪还可以飞。”小昆觉得挺好玩，“我要是有翅膀，就不用整天闷在皇宫里面了。”
　　“小老爷，如果你听我继续说下去，就知道这双翅膀绝对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诅咒了。”
　　“后来啊，当天晚上他就把所有的珠宝都变卖，换成赌资输得精光。他连我也卖掉了。约定的买家就在巷子里躲着，用一张网扑住我，将我捉起来关在笼子里。从此，我就成了一件颠沛流离的商品了。”
　　“你都没有逮到机会飞回皇宫里面吗？”
　　“再也没有。商人折断了我的翅膀，一直把我关在笼子里，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所以……”小昆叹了口气，“之所以逃离皇宫是因为皇宫是个巨大的笼子。只是非常可惜，世间并没有更好的一间笼子比得过皇宫，如果要挑选的话，还不如继续住在皇宫里。这是糟糕和更糟糕两种选项罢了。”
　　亲王和女妖都在叹气。
　　“后来你还有见到过当初的情人吗？”
　　“见到过一次。商人带着我途径街市，看到他在沿街乞讨。”
　　“那你会恨他吗？”
　　“我不知道……”
　　“哎，赌徒的话卖妻鬻子也不奇怪，这种事只能说你倒霉咯。”店老板听完，插了句话。
　　“是啊，你运气不好，没有遇到真正爱你的人。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帝国在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简直一言难尽。”
　　小昆安慰道：“前朝皇帝后来疯了，公主也遭人杀害，然后帝国一天不如一天。许多正直的人都遭到杀害，皇宫里面仆人都逃走了，别说那些鸟兽了。留在里面也许你就饿死了。”
　　“竟然……是这样。想不到至高无上的皇廷也会发生变故。”
　　“后来的变故多了去了！”小昆高声说，“后来疯皇帝被一个二五仔给杀了。然后皇宫里变得一塌糊涂，连个猪圈都不如。”
　　小昆这么说其实非常没礼貌。皇帝丛生到死都要使用专门的称呼。即便被谋杀，也叫“弑”，是个专门的字眼，不可以用“杀”。
　　“那么现在呢……？”女妖怯生生问道。
　　“现在嘛，比那个时候好多了。至少一切都正常。”小昆说着说着得意起来，“现在的皇宫里，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帝国也一片安好。反正一切都还不错。”
　　女妖听了，脸上浮现出特别向往的神情。她又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小昆，像看一位大英雄一样。
　　小昆不知不觉上道了，非常慷慨地问道：“你还愿意回到皇宫吗？”
　　女妖当然愿意，她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等这句话。她连连哭诉道，“当然愿意！我宁愿从此永远独守在寂静的花园，做金银珠宝的陪衬，也不愿再踏出皇宫一步了。”
　　“希林，我们带她回去吧。”
　　就猜到小昆最后会这样说。在女妖诉说凄惨身世的时候，希林一直在静静地探查，听她内心深处的声音。
　　女妖通晓人语，也有和人类似的情感和记忆。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也确实没有吃过人，这些都能听出来。希林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人的名字希林听罢就放不下了——莎巴斯提娜公主。
　　这个公主，就是希林想要找的那位贵妇吗？既然女妖活了那么久，又知道这么多过去的事情，留她在身边询问一下也好。
　　“好吧，遵命，亲王殿下。我们把她带回去。”
　　“哈哈，太棒啦！你竟然立即就同意了，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希林最棒啦！”
　　余下的时间小昆只想着继续大吃大喝，在嬉戏玩乐中度过一晚。
　　亲王纵情饮酒的时候，希林警惕地守在一旁。女妖则蜷缩在木箱里安详睡去。她似乎真的对希林情有独钟，即便睡觉的时候脑袋也靠着希林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