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场大雨

　　延煌二十八年的秋天。
　　金陵城落了一场大雨，一场很大的雨。
　　南天峰也落了一场大雨，一场很大的雨。
　　南天峰在何处？
　　南疆有十万大山。
　　南天峰是十万大山第一峰。
　　然而，整个天下，却只有六个人知道这座山峰。
　　或者说，只有六个人有能力感知到这座山峰。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降神山。
　　仙佛降临之处。
　　天人相分之所。
　　南天峰的周围，是真正由仙人布下的禁制。
　　肉眼凡胎，又岂能妄测。
　　这样一处地方，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甚至千载孤寂。
　　因为某个约定。
　　心照不宣的约定。
　　但今天。
　　大雨中的南天峰。
　　峰顶却是多了一个人。
　　一个藏在黑袍中、周身飘荡着黑雾的人
　　天底下六个知道南天峰存在的人中，他算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严格来说，他其实并不是人。
　　他是仙。
　　他是谪仙。
　　他是真正的谪仙。
　　修行界的传说者，多给青莲剑仙李墨冠以“谪仙”的美誉，但那只是赞颂其修为冠绝、性情潇洒，他终究还是人，一个无双无对的绝世之人。
　　但此刻南天峰上的黑袍人不一样。
　　他从来是仙。
　　他本该在上界享那不老不死的大自在。
　　可他终究因一线疏忽被贬至了下界。
　　这是他终生之恨。
　　恨入骨髓。
　　恨入灵魂。
　　百世难磨。
　　然而，可笑的是。
　　他不可能去恨那将他贬谪的仙尊。
　　他反倒要去摇尾乞怜。
　　因为想要重回仙界。
　　他只能靠那仙尊的一念发恩。
　　尘世间的凡人，见了这一桩可笑之事，大概会觉得，天上的仙佛也不过如此。
　　当然，这些都是往事了。
　　现在的黑袍人，依旧恨。
　　但他却已经习惯把那些恨深藏。
　　甚至不止于恨。
　　如果可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藏起所有真实的心意，无论在谁的面前。
　　你看他笑，但或许他心里早已哭到极致。
　　你看他愁，但或许他心里早已喜到发狂。
　　譬如眼下，黑袍人在南天峰顶席地而坐，就显得无比平静。
　　但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人知道。
　　其实南天峰顶的光景与普通的山峰一般无二。
　　也是乱石陡崖。
　　也是枯草老树。
　　唯独多出来的，是一方祭坛。
　　祭坛是骨白色的，呈八边形，每一角都有一尊石雕，雕刻的都是极其诡异的形象。祭坛的地面绘着的是一朵怪异的花，以墨色显染，毫无美感，反而显得非常狰狞。
　　而黑袍人便坐在祭坛中央。
　　他的面前，是一方灯座。
　　灯座上的一星灯火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不灭。
　　却也不盛。
　　黑袍人静静看着这方灯座，看不清黑袍底下的容颜。
　　直到某一刻，磅礴大雨下的南天峰之上的天空中突然亮起无数闪电。
　　明黄色的雷蛇疯狂舞动着。
　　这些雷蛇的中央，更是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灰白色漩涡，灰白色漩涡中隐隐传出无比强大的波动。
　　或者说，完全不属于这片界面的波动。
　　这个似乎直接占据了一片虚空，将这片虚空的所有东西驱逐殆尽。
　　不见雨丝，不见雷霆。
　　黑袍人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灰白色漩涡的出现。
　　灰白色漩涡一出现，黑袍人便开始有所动作。
　　他伸出手，在那一星灯火的上方轻轻一拂。
　　这星灯火悠悠飘起，悬到了半空中。
　　它微微一晃，荡出了无数朵细小的火莲。
　　无数火莲。
　　无数闪电。
　　是胜景。
　　亦是诡景。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却是从连通峰顶的山道上徐徐走来。
　　随之而起的，还有不合时宜的笑声：“欸，这鬼地方可真高，老头子我一把年纪的还要受这折磨。”
　　听到这声音，黑袍人似乎有所震动，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那道人影赫然穿着棕色粗布衫，外面还套着一件蓑衣。
　　若是江忆染在此，大概会无比惊讶。
　　因为其人正是当年在洵河河畔与灰衣老者一同弈棋的那个蓑衣老者。
　　他的真名，叫韩澹。
　　同样是一位空前绝后的传奇人物。
　　也是知道南天峰所在的五六之一。
　　然而，传奇终会老去。
　　哪怕是他，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但雄狮虽老，其威犹在。
　　他还有余力。
　　所以，他要为这世间尽最后一份心意。
　　韩澹站在南天峰顶的边缘处，望着祭坛中央的黑袍人，呵呵直笑：“想不到老头子我这一辈子还真有机会和仙人见面。”
　　黑袍人不语，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天空中那巨大的灰白色漩涡。
　　韩澹低头笑道：“看来仙人不待见我这个老头子啊，是不看在眼中么？也对，听黄老头说，你素来只忌惮李小子，现在他身在金陵，你自然无所忌惮了。不过，老头子我可也不是吃素的啊。”
　　话音落下，韩澹的眸中闪起异常明亮光芒，整个人的精气神陡然一变。
　　霎时间，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人在那，而是一柄刺天戮地的无双神剑。
　　他灰白的头发尽数回转成了如墨般的浓黑，一圈圈浅白光芒荡漾开去。
　　他念转诀法，无数浅白气剑浮现而出，如雨般落向空中的灰白色漩涡。
　　黑袍人身形不动，只是轻轻一抬手。
　　一道黑光拔地而起，如瀑布般横拦在空中。
　　气剑刺在黑光瀑布上，尽数被吞没。
　　就在这时，黑袍人额上突然亮起一道青莲印记，丝丝缕缕的青芒向其四肢百骸泛去，仿佛结成了一道锁链。
　　那黑袍人顿时如遭重击般地闷哼一声，气息瞬间不稳定起来。
　　而黑光瀑布也是黯淡下去，飘散不定。
　　那些气剑立时抓住机会穿过了黑光瀑布，并且合而为一，如白虹般落向那灰白色漩涡。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从灰白漩涡中突然探出了一只手。
　　一只擎天巨掌。
　　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擎天巨掌一下子抓住了白虹般的气剑，只轻轻一捏，那气剑便是崩散作虚无。
　　紧接着，一道冷傲而轻蔑的声音便是悠悠响起在天地间：
　　“赫连谌，你当真是废物，连个下界的蝼蚁都拦不住么？还要本座亲自出手？难过尊主要将你贬为凡人，哼。”
　　这是真正的傲。
　　这是真正的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