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虽未至,是非先来


小说:梵僧传  作者:稷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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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梵宫的地界后,朝牧明显感觉到车队中的年轻僧侣们缓缓放松了下来。
  抬头便能看见那座熟悉的雪山,他们终于不用再端着一张张如同泥塑菩萨般的生硬脸孔,用鼻孔俯视众生,而是开始洋溢出真诚的笑脸,双手合十,主动向周围人群微笑着行礼;也不再修那劳什子“闭口禅”了,只见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细数着一路的见闻,偶有几个性子活泼的,还会和周围的同伴打闹在一起,仿佛这一路的风尘都被一扫而空了。
  看到此情此景,车厢内的上师们并没有出言责备,反而是满面春风的以秘法传音,与同辈上师相互揭穿着对方第一次游历时所干过的蠢事。
  耳畔听到车窗外的嬉闹声时不时顺着窗沿飘了进来,感受着整个车队的精神气与这座城市的烟火气合到了一处,朝牧无奈的向上翻了个白眼。
  与一众僧侣此时仿佛“回家”般心情不同,朝牧现在内心当中则充斥着对未来的不安和恐惧——一入梵宫深似海,从此红尘是路人,出家人理应自行斩断三千烦恼丝,可朝牧从来就没有一个“预备出家人”的觉悟,此时仍会忍不住去想,想那江央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他那混账父亲施以很重的责罚?
  想着等到自己下山时,江央会不会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想自己究竟何时才能下山?
  想自己何时才能大仇得报?
  那将来如果自己真的亲手杀了松赞博海,会不会被江央记恨一辈子?
  想着阿妈和冢虎这笔账到底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这两个月以来,朝牧总感觉有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一直横亘在自己心头,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硬生生将自己憋了个半死不活。
  等到朝牧回过神来的时候,车队已经在一处素斋店前停了下来。
  这处店面门脸不大,牌匾也有些旧,只见上面用莲花文写着“菩提斋”三个大字,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店家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看见车队远远过来,便主动迎了上去,显得颇为热络。
  但这种“平辈相交”式热情在朝牧看来却显得殊为不易,要知道,从不达王城一路行来,他可是见识了太多太多在这帮和尚面前若是不先来个三拜九叩,就不会说话的主儿。
  而这位矮胖的中年人却只是双手合十,微微行了一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这倒是让朝牧猛然意识到,这座城市对待僧侣的态度似乎与别处都有些不太一样。
  这让朝牧对梵宫的整体恶感稍稍降低了些,连带着对这顿没肉的素斋也就没那么抗拒了。
  于是,一行人当中,只剩下自家那不成器的师父对着素斋的牌匾是一阵长吁短叹,看的一旁的朝牧结结实实的又翻了好一阵白眼。
  随后,一行人跟随着那店家穿过大堂,直接登上了这家店铺的二层楼。
  没想到这二楼别有洞天,一次性容纳他们这三十多人倒也是绰绰有余,丝毫也不显得拥挤。
  只见他们几位上师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其余年轻僧侣们也凑着几个关系亲近的师兄弟,结伴儿坐在一块。
  独独把孤家寡人的朝牧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见到店家大碟小碗的都开始走菜了,朝牧这才瞟了自家那不靠谱的师父一眼,见对方丝毫没有让自己坐过去的意思,稍稍犹豫了一下后,便准备就近和几位名义上的师兄们凑合着坐在一起了。
  只是没想到,这次倒是和他仅有数面之缘的次吉上师替他解了围,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几位上师边上来。
  既然上师都发话了,朝牧也不客气,便大马金枪的坐到了热振旁边,
  等到朝牧屁股沾上了椅子,次吉又微笑着开口笑介绍道:“这家‘菩提斋’乃是三百年的老店了,其中以人参果糕、竹荪养心汤、青稞叶汁烧乌饭三道招牌菜最为出名,那竹荪更是从蜀地那边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整个西土佛国更是只有这一家素斋店才能够吃到,小施主可一定要细细品尝其中滋味才够妙呀。”
  朝牧没有在意次吉那一句“小施主“,这看似生疏实则让他颇为受用的称呼,扯开嘴角,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对次吉上师善意的回报,而后也不说话,只管有菜夹菜,无菜发呆。
  仿佛曾经某只贪嘴的憨憨。
  便在此时,楼下食客的议论之声正好顺着窗沿飘了上来。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唉,听说了吗?热振上师终于收徒弟了。”
  另一人道,“听说了,听说了,听说还是个奴隶。”
  “现如今奴隶都能通过纳新大比了?”
  “嗨,你知道个屁,那奴隶不是通过纳新大比比出来的,听说是热振上师直接用手中的名额给内定出来的。”
  “哦?为个奴隶,坏了半生清誉,何至于此啊?”
  又有一人插话进来,“唉唉唉,你们两个知道什么,我可听说是那奴隶是某位上师的私生子呢。”
  “你们说,这某位上师,是不是就是热振上师他本人啊?要知道,他老人家年轻时可是潇洒的一塌糊涂啊,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暗自爱慕思量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啊,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名奴隶一步登天,便开始骄纵跋扈起来了,仗着背后有师父撑腰,当街就杀了那松赞家的呼雷大将军。”
  “哎呀,这越是穷苦人家翻身,就越是变本加厉的猖狂,一朝得势便小人得志嘛,这也属正常。”
  另外那人听得这话确实不乐意了,只听他将碗筷在桌面上一掷,愤怒道,“屁个当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就算是被私下里教了两手秘术,就够正面对上那绝顶武夫了?还不被人抽的连门牙都找不到了,要我说,那奴隶肯定是偷袭!”
  “你们这群不学无数的家伙,怎么说也是在梵宫脚下厮混了这么些年,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吧,怎么连点基本常识都不清楚,咱这佛宗传承了上万年,我还真没听说那个家伙不经过‘密经锻体’,就能使用秘术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众人才终于想起似乎还真有这档子事,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原来争来争去争了半天,都他娘的争到狗肚子里去了,于是,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只听一人讪讪转移话题道:“听说松赞家那一天之内可不止是死了那位呼雷大将军,那位号称才貌双绝的江央郡主也跟着去了?”
  “唉唉唉,我也听说了,据说那位郡主今年刚满十四岁,着实是有些可惜呀。”
  “哎,那松赞博海先是死了弟弟,而后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真也是可怜人啊。”
  “可怜个屁,听说他连那两位的头七都没过,就率军亲征,于落松原附近大败吉仁、次旦、桑吉三家联军,据说当时偌大的一个落松原,举目望去,横尸遍野,那西河水都整整变红了三天。现在听说已经杀到次旦家境内去了,据说在今年年底前,就有望底定整个战局,他现在可是春风得意正当时啊,这一仗下来,估计那西南一隅,以后就彻底是他松赞家一家说的算喽。”
  对方显然是没有刻意要压低声音,加之二楼众人的感知又异常敏锐,所以这些对话是一个字不拉的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话就显得异常刺耳了。
  听到楼下百姓如此随意编排着梵宫,楼上的众人此时大都面有愠色,只不过这脸色倒不是冲着那些个懵懂无知的平民去的,而是摆给身边那两个制造舆论漩涡的罪魁祸首——朝牧和热振这对师徒瞧的。
  更有数位上师毫不掩饰对这位按辈分可以叫上一句“小师叔”的中年和尚的不满,当着他的面便冷哼出声来。
  热振倒是对此不理不睬,除了听到江央那女娃娃香消玉殒的消息后,颇有深意的抬头望了朝牧一眼外,其余时间都只顾着皱着眉,埋头对付面前精致的素斋。
  听闻楼下那番言语,朝牧早已是心头狂震,如遭雷击,根本没空理会那些个编排着自己的风言风语,只是面如死灰的一味在口中喃喃重复道:“死了?怎么会死了呢?不应该的。怎么会死了呢?不应该这的啊。“仿佛魔怔了一般。
  看到朝牧变成这个样子,知道些许内部的次吉刚想出言宽慰几句,就被热振用眼神制止了。
  其中一位脾气火爆的上师,更是将梵宫声誉受损的罪责全部迁怒于朝牧的身上,只听他出言讥讽道:“哼,六根不净的东西,看看你为了个女娃就失魂落魄成什么模样,果然奴隶就是奴隶,入了梵宫也依然还是废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还成天妄想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现在入了梵宫又如何,过不了‘密经锻体’这一关,只能灰溜溜的滚到外院去,到时候你倒是无所谓,可热振上师半辈子清誉,转眼之间就要变成梵宫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听到这么一番讽刺至极的挖苦言语,朝牧原本颓然的眼神却渐渐恢复了清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只见朝牧缓缓站起身,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竟然双手合十,向着那位对自己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的上师微微行了一礼,口中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感谢老上师当头棒喝!”
  众人忽然听到这么一番说辞,只觉得那名为森立椁仁的上师实在是忒小肚鸡肠了些,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存心刁难这名新入门晚辈,甚至还隐隐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在其中酝酿,双方风雅气度顿时是高下立判。
  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名椁仁上师脸色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曾经“有幸“领教过朝牧牙尖嘴利的热振此时更是直接将刚刚入嘴的饭菜直接笑喷了出来,可落在椁仁上师耳朵里,则就像是春雷诈响般的异常刺耳了。
  次吉则是眨了眨眼,别有深意的看了朝牧一眼,依然只是和蔼的笑了笑,没有跳出来扮演和事佬,也没有出言偏袒任何一方。
  远处几桌属于椁仁上师带出来的年轻僧侣们,则是悄咪咪的互相看了几眼,而后几人眼眸中的森然便一闪而逝。
  朝牧仿佛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般的夹着几片竹荪送进嘴里,感受着唇齿间传来一阵软绵爽滑的触感,满足的“嗯“了一声后,对着次吉竖起来大拇指道:”次吉上师,这竹荪果然好吃。“
  听着朝牧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想将祸水东引到他这后,次吉只是含笑点头,默然不语。
  朝牧在内心深处翻了个白眼,暗赞一声“老狐狸“后,也不羞不恼,继续大块朵颐起来。
  好好的一顿饭,结果吃的大家都有些不尴不尬,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月来一直躲在车厢内不怎么露面的奴隶少年,不谈其他,这胆识和口才倒是真的一顶一的好,再联系到他不管是用何种手段,终究还是杀了一名绝顶武夫的传言,很多年轻僧侣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对于他是那转世灵童的隐蔽传言也捎带着信了三分,而更多的人则是将朝牧这个名字记在自己心头的小本本上,只待有朝一日秋后算账。
  车队继续出发,向着那圣雄雪山的方向前行,因为那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后,这一次车队中的气氛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热络了。
  朝牧上了马车,只见自家师父一扬那手中的马鞭,紧接着就幸灾乐祸道:“你这下可惨喽,你知道你刚刚得罪的是谁吗?那可是咱们梵宫演武堂稳坐第五把交椅的森立椁仁老上师,别看只是第五席,但他门下的武僧徒弟无数,也是在军中跺一跺脚就能抖三抖的实权人物,你今天得罪了他,以后无论是去军中发展,还是去雪原历练,恐怕这小鞋是少不了喽。“
  朝牧依靠着车窗,斜瞥了他一眼,出言讥讽道:“谁让徒儿命不好,拜在这么个不求上进的师父名下,连带着受人白眼、冤枉、泼脏水,而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一心只修那‘闭口禅’,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哎,命苦啊命苦,命是真的苦。“
  热振看他已经将那江央女娃娃的死讯深埋在心底,总算是在心头悄悄松了一口气,对这么自家徒儿的挖苦讽刺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你可知这次纳新大比的考官队伍为何打破规制,将其他堂、院的实权人物都安插进来,而不是再由达摩院一家独大了?”
  朝牧再次对着自家师父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摊了摊双手道:“拜托拜托,您老新收的这位笨徒弟至今连这梵宫几堂几院组成都搞不清楚,更别提那什么什么演武堂啊,达摩院啊都是干什么的了,”
  热振一拍光头,幡然醒悟,这才想起自家这徒儿乃是奴隶出身,可能对很多“常识性”的问题都不甚了解,于是尴尬一笑,算是将这张揭了过去,开头介绍道:“这所谓的梵宫‘内阁’确切来说是由这‘三院两堂两栋楼’共同组成。“
  “这‘三院’便是指戒律院、达摩院与普渡院,其中这戒律院呢,就是主管监察天下僧众持戒守纪情况,兼有肃清西土佛国内部不安定因素的职责;这达摩院则是主管教授梵宫僧众功法秘术,按照教导内容的不同,又分为上院和下院,同时也从世俗世界为梵宫筛选种子,主持纳新大比;这普渡院则负责统筹管理世俗间所有事务的权力机构,包括管理世俗亲王、制定凡间律令等。”
  “这‘两堂’则分别指代演武堂与罗汉堂,这演武堂自不用多说,乃是西土佛国的军事管理机构,主导佛国的对外战事与磨练武僧;这罗汉堂则负责管理天下僧籍,兼有统筹管理除‘梵宫’以外其他地方寺院的僧侣之职。”
  “而这‘两栋楼’则是分别是你师父我主持藏经阁,和另外一座有别云上师主持的藏宝阁,至于这‘两栋楼’的功能吗,为师这里先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晓了。“
  说话间,车队一行已经穿过重重巷弄,向着那看上去已经近在咫尺的高山驶了去。
  朝牧将头伸出窗外,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黑夜已经悄然降临。
  抬头望去,只见那明月高悬,星斗漫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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